亲娘?
自她懂事起,她身边就只有爹和奶奶,再之后就是嫁进林家的金花和后生的楠哥儿。
她也不是没有好奇过。
村中姑娘们都叫大丫二丫,更难听的猫儿狗儿也有,只有她叫做福芝。
爹曾说,这是有福气的花儿,是她娘给取的好名字。
每每她想追着往下问,爹就闷着脑袋,奶奶就叹气摇头,更别提小娘,那就是一口一个大家闺秀、金枝玉叶地讽刺。
久而久之,连她也不敢再问。
只隐约听左邻右舍的婶子说,娘是读书识字的才女,从远远的镇上嫁过来。
想到这里,她也只是闷声摇摇头:“不知道。”
王金花自小在杏花村中长大,家中孩子多,爹娘好逸恶劳,亲戚又刻薄,早早养得她一副牙尖嘴利的泼妇样。
对于林家的情况,村中没有比她更熟悉的。
林家虽然穷了些,林山又是个鳏夫。但好在他身量高壮,皮相好,虽说黑是黑了些,但一身腱子肉哪次不看得村中姑娘红脸。
性子沉稳又勤快,从不喝大酒打女人,一年三季种田,深冬里也不歇息,只顾着进山打些猎物换钱。
王金花自然也成了脸红的姑娘之一。
再说林母程氏,那是村中都有名的善心人,嫁过去绝不可能受半点气。
虽说还有个拖油瓶,但总归是个姑娘,等以后生下孩子,那也不过给口饭吃的事儿。
而林山那早亡的妻子……
王金花也是有所耳闻。
那姑娘也是富贵人家出身,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最后竟然嫁得个泥腿子。
邻里说她从不出门,每次见面,总是一副病西施捧心样。
果不其然,成婚不到三年,她就丢下两岁的姑娘撒手了。
王金花看着懵圈的福芝,问道:“你就不想见见你姥爷?”
福芝难得见小娘和善的态度,心里先疑了三分,回道:
“小娘,我都不知道我姥爷是谁。”
王金花思索道:“你不知,你爹和奶总知道吧,等他们回来再问问。”
“你姥爷就算再不喜欢你爹,也不会活活见你饿死吧。”
王金花丝毫不客气道:“能给女儿读书的家里,总归比林家要好得多。”
“那些贵人指缝里漏出点啥,都够我们一家的嚼头了。”
林福芝皱了皱眉头。
她性格率直,家里人又宠着,很少做不乐意的事情。可这次小娘说的话,她也知道有三分道理。
家中粮食不多,楠哥儿又病重,若是能有解决问题的法子,她自然义不容辞。
只是亲娘去世这么久,姥姥姥爷还从未来见过她,且不说她上门是否真求得来一口饭……
就算是求到了,福芝心头叹了口气,只怕也是要拿点什么去换。
天底下,哪有白送粮食的道理。
*
宋大夫是杏花村里的行医。
杏花村坐落在山脚下,不到七十户的小村落,平日里看得最多的也就是些头疼脑热,都是些不打紧的病痛。
只是这次……
他看了一圈林家的简陋环境,手里病人的脉象却并无好转。
他皱着眉头,埋怨道:“我上次不是说过,要让哥儿多吃些生血养润的东西吗?”
“哥儿如今内体虚弱,外毒攻心,只怕是难熬了。”
林奶奶老泪纵横,枯干的手背不停地抹擦脸上的泪,干裂的嘴唇都在颤抖,恳求道:
“家里实在是没有钱买,宋大夫,您再想想办法,总不能让楠哥儿这么小就去了。”
连日的折磨让金花也濒临崩溃:
“你想办法啊,林山,那可是你儿子!你林家的香火!”
林山一句话都不说,走到主卧拿出弓箭,就要往屋外走去。
“我去山上打猎。”
林奶奶赶快拦着:
“这么大的雪,还没打到猎就要被雪埋了!”
宋大夫看着这一屋子吵的吵,嚷的嚷,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林家的状况他也不是不清楚,往日的药钱还没结清呢,更别提如今的情况。
林楠这病在京中都算不得什么大事,左不过拿人参养着气,等孩子再长大些,自然也就好了。
只是这乡里,别说人参,就是稍好点的红糖也没有。
他医术再高明,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宋大夫,您还是先且写个方子吧,总归我们得有个主意。”
只有福芝握着林楠滚烫的小手,冷静地看向宋大夫。
他心头倒是有些惊讶这小姑娘的镇定,便不管这家人是怎样吵嚷,低头写着药方。
“福姐儿,这副药断不得,先吃得退烧,再来寻我换几味药。”
“你们哥儿体弱,本就有寒,往后要一直养着,才能慢慢好起来。再有就是可千万别再着凉,一吹寒风就病重,若是病再重些,只怕神仙也难救了。”
林福芝不识字,接过宋大夫的药方就揣进怀中。
宋大夫也是叹了口气:“诊费也就不说了,只是这药方中的药材我铺子中也难得,你们得上镇中去寻。”
“要快,否则哥儿只怕撑不过了。”
*
“娘,我也不怕您笑话了,我是打听过,笨丫的亲娘家中富裕。”金花手托着林楠的头,轻柔地给孩子喂水,面上泪痕未干。
“楠哥儿这命,都系在福芝身上了!”
不等林奶奶回话,林山便一拳锤在桐木桌上,斥道:
“不行!”
金花像是被抓了尾巴的猫,一下尖叫起来:
“笨丫也是我一手一脚带大的!你林山是个好的,我何苦要让笨丫去要钱!”
“笨丫这些年吃的用的,那样不是从我口里省下来的,你且看看,她头上的发绳儿也是我的嫁妆红缎子!”
林山低着脑袋,只硬邦邦地道:“我答应过她娘,绝不让福芝去求人。”
金花一擦脸上的泪,梗着脖子道:
“你这个没本事的蛮牛,我这么些年给你操持家中,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饿死病死我也不管,这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一句话就想让他死在我怀里——”
“我只告诉你,不可能!”
金花大喘着气,脑门上的青筋都凸了出来,有些骇人。
她一手按着心口,一手指着高高隆起的肚子,威胁道:“我楠哥儿有个三长两短,我只带着肚子撞死在家门口!”
林奶奶看着家中这混乱的样子,深深叹了口气,上前将金花扶回炕上。
“楠哥儿他娘,你也别急。”
林奶奶一边帮着她顺气,一边开口道:
“你既知道姜家的事情,我也就不瞒你了。”
“福芝她娘自嫁过来,就再未有过联系,如今就算是找上门,恐怕也得不了个好脸色的。”
王金花靠在墙上大喘着气,神色一暗。
她又何尝不知道呢,只是作为母亲,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孩子没命。
林奶奶又说道:
“不过,福芝她娘在娘家时有个交好的表妹,如今嫁到侯府做了妾,当初也是她来送的嫁。福芝她娘去之后,还送过几身福芝的衣裳并一些钱银来家里。”
“想来,要去找姜家讨钱,恐怕还不如去找侯府福芝的姨母来得好。”
金花眼睛重新点了光,抬手就拿袖子擦掉鼻涕眼泪,招呼福芝到身前来。
她忙热切地拉过福芝,帮她拆开乱发,又麻利地编上辫子,小心翼翼地哀求:
“笨丫,姑娘,我跟你爹吵架你别往心头去。”
“虽说你和楠哥儿不是一个妈,但你从小是和楠哥儿一起长大的。”
“你是知道的,楠哥儿最亲的就是你这个姐姐。”
“去侯府找那位姨娘吧,总归还是有些机会的,就当小娘求求你了!”
林福芝看着狼狈的小娘,沉默的爹和抹着眼泪的奶奶。
一家人都并不说话,在等待她做出决定。
林福芝是知道的,若她不愿意,奶奶并不会逼着她去上门打这场秋风。
自然她心中不愿去做这样低声下气的事情,只是……
抓着她手指的滚烫小手逐渐动了动,福芝低下头,撞进林楠的双目之中。
病重的林楠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半阖着眼皮,鲜红的血丝爬满了眼白。
“咳……”他嗓子嘶哑,声音小得如蚊呐,“姐,别去……”
“不要去。”
金花面上一喜,忙拉过林楠的手,轻声问道:
“楠哥儿,娘的心肝肉啊,你觉得好些了吗,再喝点水润润嗓子。”
林楠的眼睛却直直的望向林福芝,嘴上还喃喃着:
“姐,我不用你去讨饭,你……”
林福芝心里的弦嗡得崩断开。
她伸出粗糙的手盖住林楠滚烫的小手,撇撇嘴强硬道:
“你别管了,好生歇息着吧。”
不甘愿又有什么办法呢?
昏暗的房间内,连灯都舍不得点。
借着外头倒映的雪光,一家人围坐在林楠和福芝身边。
福芝突然觉得,低声下气若是换来一家人吃饱饭,治好病,平安的生活在一起,也并不是一场不能做的买卖。
心里那点委屈,也被楠哥儿几句话散掉了。
家里谁不想她过得好呢,只是谁又能料到这场急雪和重病呢?
林福芝摇了摇头,收敛好情绪,拍了拍金花的手背。
在她感激的眼神里,轻声道:
“小娘,照顾好楠哥儿吧,我一定进城去给把药拿回来。”
“您就别担心了。”
她已经想好了,就算是去找了小姨也没拿到钱,大不了就去京中把自己卖了,她一把子力气,不愁不能干点什么。
好在京城里的大户人家多,多少能把自己卖个更好的价钱。
林福芝走到林奶奶身边,一张小脸上半哭半笑,声音哽咽地安慰奶奶:
“就让奶带着我去吧。
这还是我头一回进城呢。”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