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八,刑部尚书同两位侍郎一起出现在朝堂之上。
二月十九,刑部侍郎宁识丁搬出宁府,住进了别院。
二月二十,心有不甘却不得不低头的宁尚书,亲自去别院接宁识丁回家,未果。
近傍晚的天很暖,适合约几个人在街上散步闲逛,找个靠窗的酒楼望一望城外的淡然春色,展望一下美好的未来。
宁远山从无人的别院退出来,气呼呼的让轿夫抬着他去找连客暄。
走了一半,隔着轿帘子道:“去古侍郎府吧。”
古侍郎府很清静,宁远山的随从在外头扣了扣门,正在晒书的三个人立马从书海中爬起来。
宁远山瞧着三人身上的灰尘,再看这一院子的书册古籍,一看就是已经忙活了一阵子,不像是匆匆装出来应付人的。
“古侍郎,不知我儿识丁可在贵府?”宁远山站在门口,不进,不动。
古惜今也不虚让,回道:“回宁尚书,不在。”
“那古侍郎可知他可能会去的地方有哪些?家里有些急事要找他,还请告知。”宁远山继续隔着半个院子居高临下道。
“回宁尚书,不知。”
宁远山碰了个软钉子,自知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悻悻的坐回了轿子里。
待这顶青色小轿子走远,阿甲方才关上了府里的大门。
“大人,下午宁侍郎不是说他要去花街柳巷耍耍吗?你怎么不直说呢?”阿乙继续埋头整理已经晒好的书册,一本一本的罗列起来。
古惜今翻着手里的一本杂记,道:“若真想找,掘地三尺也能找出来,何苦来这做样子?”
阿乙赞同的点点头,确实如此。
二月二十,刑部侍郎宁识丁病假,未能到朝堂上露露脸。
站在人群前的宁远山,总是不自觉的把眼珠子转到宁识丁的位置上,好像看着看着,那块地砖底下,就真的能冒出来自己的亲儿子一样。
皇上就刑部新近死的那一个主事一事,听了连客暄笼统且敷衍的汇报,美目流转,浅笑盈盈。
连客暄查了这么多天,竟然沿用了最初的结论,主事因劳心过度,累死了。
瞧瞧这锦空国的官员,连个主事都能活活累死。
那些个在底下生活着的芝麻绿豆小官,谁还敢梗着脖子喊一声累?
和人家刑部主事比起来,你累个屁!
主事的尸体在停尸房放了这么久,家人一趟一趟的来催着入土为安,刑部也不好再做婉拒,准他们领尸回老家下葬去了。
主事的婆娘是个粗嗓门,吼一嗓子特吓人的那种。
见到快要冰成棒棒冰的相公时,扯了扯随行的卫兵,问道:“你们尚书大人不会再反悔了吧?别我前边拉到火堆上了,他后头跟着来个劫尸么的,怪不吉利的。”
卫兵被问得发毛,拨开那只戴了镀金镯子的手,道:“你真当你相公是个什么宝贝疙瘩吗?快点拉回去葬了吧,别从这太阳底下一会再给晒化喽,我们可不负责任!”
主事的婆娘拍拍手,推着板车的两个年轻劳力就把冰疙瘩主事搬到了板车上,蒙上块大白步,拉着走了。
宁远山找来时,连客暄同古惜今正对着那没什么身形可言的婆娘目送千里。
宁远山靠过去,道:“那位是?”
“已故主事的夫人。”
宁远山随即说道:“看他那一脸兴冲冲的样儿,我还以为她是来领赏的,原来是来领尸的。”
连客暄轻笑一声,问道:“宁尚书怎会逛到此地,不知有何指教?”
宁远山老脸一红,窘了窘神色,道:“不知我那不孝的儿好端端的怎么请了病假?现在他又在何处?老夫已经许久没和他说说话了。”
连客暄微惊,“宁侍郎近日一直宿在刑部的偏厅里,难道没有同宁尚书打过招呼?想来是宁侍郎疏忽了。”
古惜今站在一侧,低首不语。
宁远山急着见儿子,忙问道:“那连尚书可知道犬子如今在何处?”
连客暄道:“宁侍郎早间匆匆告了病假,就不见了踪影,不知是否已经回到府上。”
“不可能的。唉,算了,老夫再自己找找吧。不过连尚书若是见到他,请代老夫转达一句,天大的事也要记得回家。”
宁远山走了。
执掌兵部的老人儿,从未怕过谁,服过软,短短几天,人就变了个模样。
语气虽然和初回皇城时所差无几,但细听之下,少了骨子里的倔劲儿。
连客暄叹息,“宁伯父看上去老了许多。”
古惜今依然不言语,低着头看压衣摆的坠子。
“你今天似乎话也很少。”连客暄问道。
“关于朝堂上你回禀之事,下官有些不解。”
“人都死了,计较那么多做什么?”连客暄说完掸了掸衣袖,朝刑部大牢走去。
古惜今张了张嘴,觉得连客暄这话外之音,大有意思。
入夜,古惜今披上斗篷,出了趟门。
护城河边有一家馄饨店,开到半夜才打烊。
倒不是说生意多好,只不过店老板每天都要等出城采药回来的儿子归家后才会安心的收拾摊子回家睡觉。
日日日次,从未间断。
“老板,再来一碗馄饨。”
连客暄放下手中的小汤勺,对馄饨店老板招呼道。
“不知道连大哥这么晚怎么有兴致来这儿吃馄饨,莫不是府上的厨子不在?连大哥被馋虫勾到了?”古惜今摘掉连衣帽,坐在铺了棉垫子的座位上。
老板是个大汉,却是个粗中有细的大汉。
知道客人晚了来吃馄饨坐下去屁股凉,自己就用空闲时间一针一线缝了这么些的棉垫子,样子不好看,坐起来很舒服。
古惜今刚做好,热腾腾的馄饨就上了桌。
古惜今不太饿,但还是被这馄饨香顶的咽了口口水。
“这里的馄饨贵在新鲜。你看这老板,从不贪多。来一位客人,就现包一碗出来。旁边的小锅子一直就在火上煨着,随时下,随时开。天冷夜深,吃一碗这个,心里那些冷乱繁杂的事儿就尽可消的差不多了。”连客暄舀起一勺子馄饨汤,满足的送进嘴里。
“连大哥叫我来只是为了吃宵夜?”古惜今笑道。
“不是,想同你聊聊天。”连客暄看了一眼靠在炉子边添柴烧水的老板,缓声道:“以你的聪明,应该知道主事的死,不是那么简单。但是我打算就此打住,就让他这么了了。没有和你商量过,我想依你的与世无争的性子,大约也是赞同的。”
“连大哥,此言差矣。”
连客暄手里的勺子一顿,继续在碗里转圈圈,汤汤水水的犹如太极八卦图在小小的碗中变化莫测。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食君之禄,就不得不为君分忧。你我身在刑部,看着冤案却不查证,实在有负圣恩。连大哥亦不是一个胆小怕事之人,为何在这件事上,不如以往的雷厉风行?”古惜今抬起一双水胧胧的眼睛,映着连客暄微微低下的脸颊。
“你进刑部,却不是为着替君分忧来的。找到你的弟弟,不就可以功成身退逍遥自在了?这么执着,为哪般?”
“听连大哥的意思,是想让我早点腾地儿了?”
“惜今想太多了,愚兄只是开个玩笑。”
河上的风这时候吹过来有些凉,馄饨晚上飘着的热气都给吹弯了道儿。
连客暄吃干净碗里的馄饨,端起碗来小口小口将半碗热腾灌进肚子里。再搁碗时,空碗上只挂着几片香菜叶子。
“我要说的这第二件事,就是关于那个采花贼,不知惜今还记得否?”
古惜今咽下小小的馄饨,点头道:“自然记得。”
“你当日问我为何让他认了供词却不急着判决,我那时没有告诉你,今天告诉你也不晚。他是个贼,上的了房梁下的了密室,别人知道的他都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他也知道。之所以都急着要处决他,不单单因为他祸害乡里,还因为…”
“还因为他知道太多不该知道的,有人想要杀人灭口。所以连大哥把他扣在牢里严加看守,实际也是在保护他。”古惜今推测出了连客暄的真正用意。
连客暄将空碗里的几片香菜叶挑起,说:“没错,空碗里,它很扎眼。若是配上馄饨,香料,浓汤,它就能躲过一劫。可是到最后,它还是个吃的,都要成为人肚中餐,没什么好选择的。”
古惜今耳朵嗡嗡的响,好像什么东西在呲着火花一样,还有些灼热。
“大哥为何突然对我说这些?”
“自然是有事需要交予你办。”
古惜今开口道:“还请明示。”
连客暄却打起了哑谜,指着古惜今眼前的馄饨道:“快些吃,别凉了。”
两人吃完了馄饨,沿着河边走了走。
越走越黑越走越冷,古惜今不禁在袖子里攥紧了拳头。
“连大哥。”
“嗯?累了,那就回府吧。我今晚正如贤弟所言,馋虫大动,又找不到比贤弟更适合的人出来陪我说说话,所以只能打扰贤弟休息了。难怪宁贤弟对我说,晚上同你一起宵夜,是件轻松惬意的事儿,果然不假。”连客暄扯住河边正要抽芽的柳条子,低头过去。
古惜今被背后馄饨摊老板的声音吸引了过去,原来老板要等的人回来了,两个人开始准备收拾馄饨摊子。
看上去文文弱弱的少年,背着篓子坐在方才自己坐过的棉花垫子上,喝一碗老板特意留出来的馄饨汤,喝上几口,少年就会含笑抬头看看老板,两个人在静谧的河边,收拾利索,相携回家。
父慈子孝,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古惜今忽的有些想哭。
过年的时候没有,忌日的时候没有,此时,没来由的心里一动。
想着抱着一个人,好好的哭一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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