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徒儿你安睡何处]

二人一路挤出拥挤长街,穿过曲折窄巷,经闹市走向鸢城城东。

闹市上一派熙攘,祁青洲跟在林霜行身后两步远的地方,看她步伐从容,为人碰了肩膀也毫无避讳,只径直向前,头也不回。

明朗白日,刺目的阳光盖下眼睫,逐渐晕了眼睛。祁青洲视线中人群深深,林霜行寻常衣裙隐匿其中,忽而回身看他,视线交错,祁青洲一时慌神。

“到了。”林霜行轻声道。

祁青洲抬眼望去,紫檀楼阁层叠逼空,檐角铜铃清灵作响,门楼匾额上阳刻着“天渊”二字。

林霜行与掌柜攀谈几句,便提着裙摆迈步上楼。

祁青洲跟在她身后,却见她频频回头,忍不住喉头滚动:“……阁主有何吩咐?”

林霜行眉心微蹙,随即微笑:“无事,走吧。”

窄而平缓的木梯盘旋而上,朱漆扶栏,雕花斗拱。檀厚重的香气萦绕在楼中,每至一层,便听那道锦绣屏风后人语细微、杯盏轻响。

第五层。二人穿过长长的门廊,踏进了略微凹陷的开阔堂厅之中。

窗格和廊轩之上长风呼啸,林霜行定立前方,朝着檀木椅上正襟危坐的老者躬身下拜:“霜行见过先生。”

祁青洲看清了那老人的脸。

细密皱纹之间,一双浑浊的眼睛。

他浑身僵直,恍然自失,听见了前方一声怅然的叹息:“……从舟,你只身流离,竟连一个故人都不愿再见——”

声音渐趋颤抖,林霜行连忙上前扶了老人起身。她偏过脸去,并不看那沉默着的男人。

身前的老人泪眼迷蒙,怒目圆睁,颤颤巍巍举起手指:“你……你还不肯说话,我教你的为人之礼,你都抛到九霄云外了吗?你的拜礼,你的尊师重道,都扔了,扔到那场大火里烧尽了吗?!”

楼阁沉寂,他终于出声唤了“师傅”。

话音轻飘飘的,像一场寒凉冬雪,盘旋而下,即刻消散。

云莽佝偻腰身,立在风口,苍白的须发轻轻颤动。

“徒儿,徒儿……七年颠沛,你安睡何处?”

……

许多年前,棠梨城中的萧从舟尚且是个顽劣幼子,终日上山下河、打鸟摸鱼,不肯有一刻清闲。

六岁时,萧从舟在守岁的家宴上四散了鸟兽猫犬。

顷刻之间,猫儿追着鸟儿,犬儿追着猫儿,一群家兽到处飞窜、打翻粥盘,最后弄脏了堂姐萧沐雨于棠梨城最好的衣阁定制的铃纱裙。

伯父萧舸勃然大怒,将顽侄最爱的家兽尽数抓回家送给女儿,权当作了赔礼。

稍大一些,作为将门之后,萧从舟便开始跟着叔伯练武。人虽在烈日下扎着马步,神却早已飘忽远游。每每逃课跟纨绔子弟出行,即为其父萧舻的眼线抓回,绑于古树之上,倒悬一个时辰乃止。

十三岁,萧从舟身量渐高,被萧舻安排入了军营,在营中替将士们搬刀架、捡箭头,时常叫苦喊累、言说不服。

萧府叔伯将其推上演武场,于是刀斧加身、俯趴在地,萧从舟右手举过头顶,终于大喊认服。

萧舻见他年岁渐长而心性不长,始终顽劣处世,不明理,也无志心,逐渐忧思惴惴,最后决心携子上不老山,叩请山中云莽先生收萧从舟为徒。

当时的云莽辞官远游,在棠梨城外不老山上开办书院,以干柴粮米充作脩金,收的全是寻常人家的子弟。

萧从舟被萧舻按在山风堂的庭院中央,头磕在石井底部的青砖上。来往学子皆交头接耳,偷笑他出身将门,连拜学都与众人不同。

“你们懂什么,这叫‘武力劝学’。”女学子乐道。

男学子连连摆手:“千万别真劝成了,萧家小子出身军营,怕是个能掀屋顶拆房子的主。”

萧舻和萧从舟耳朵双双竖起,为父的一时汗颜,绷着脸作端庄状,为子的额头磕地,满脸不悦地想:“我可不掀屋顶拆房子。”

书院深深,云莽正在古树下与林道海下棋,听闻弟子来报,二人皆相视一顿。

林道海舒朗大笑:“城里的先生教不了这萧小将军,要来请您出山嘞。”

云莽鼻间轻哼,嗤道:“虽也出身将门,但是‘小将军’这三个字,他且担不起呢。”

说着便整整衣袍起身:“走吧,看看去。”

林道海摆手:“我就不去了,散官在身,可不便跟萧将军照面。”

庭院中央光影东移。

两侧长廊上时有学子停留,围在一起议论纷纷,有眼尖的瞧见先生来了,连忙使着眼色示意旁人,一干人等便都抱着书匆匆离去。

萧舻抬头一望,连忙朝着走近的云莽拱手俯身:“犬子萧从舟,年逾十五,特来拜请先生教诲。”

云莽朝他颔首,略垂了双目,眼神落在正以面扑地的少年人身上。

“还不快给先生行礼?”萧舻轻踢了萧从舟的屁股。

“……师傅好。”萧从舟抬头,额上被青苔染绿了一片。

云莽看着少年人面顶绒绒绿苔,却绷出了满脸正经,终于失笑:“徒儿好。”

萧舻在旁边长吁一气,心中连连感慨着拜成了。

自此之后,萧从舟每日清晨上山,随师傅读圣人书、明世人理。午后方入营帐,继续烧火端饭、拔剑演武。

日子渐长,萧从舟已过了十七。萧舻看着自家儿子终日忙碌奔波,常与萧家叔伯谈起,言语间颇有些自豪之意:“这小子幼年丧母,少人教养,整日里上房揭瓦地胡闹。没想到如今也是长成了,像个人了。”

萧舸轻哼一气:“你就看你儿子顺眼。”

几人皆相视而笑。

不老山上的萧从舟对此一无所知,仍每日身入山风堂中,同诸生一齐跪行拜礼。

云莽一开始教他们些古人诗词。萧从舟念得头头是道,却终究不解其意。

学后,萧从舟自愿留堂打扫书室。

云莽坐在窗边的团席之上,抚须看他:“你身在军营,却未得见白骨蓬蒿,是因为此道太平,少有战事,故而你并不懂。”

窗格的光影一块一块,细细密密落在萧从舟身上。

“是。”他收好最后一本书,端坐在了云莽身前,出声温润,“师傅,徒儿还有一事请教……我终日上山入营,常于夜色深重时回城,每每恰逢喧嚷夜市,卖糖的刘老便日日赠一包杨糖于我,却分币也不肯收,徒儿汗颜,不知如何应对,于是选择绕路而行。却见刘老远远相望,神色黯然,令人见之心伤……”

萧从舟微微垂了首:“徒儿无法应对,还请师傅教诲。”

云莽淡然一笑:“你可知,这位刘老于城中卖糖多久?”

“似乎……自从舟幼时便在了。”

“那时他便赠你杨糖么?”

萧从舟沉吟,片刻后抬起头:“不曾,只是错身经过。”

云莽了然地笑道:“那想必应有其他缘由。徒儿可记得他第一次以杨糖相赠是何时,此前可有什么不似寻常的交集?”

萧从舟神色怔然,垂下眼帘陷入沉思。

“徒儿曾和一众好友,去买过一次他的杨糖。”

夜市喧闹,马蹄声阵阵长鸣。

一群锦绣华服的高门子弟自长街驾马而过,在城门口迎上了从郊外徒步回城的萧从舟。

“你的玉花骢呢?”有人笑问。

萧从舟抬头欲答,却有一红衣少年抢言道:“萧将军不让他骑马来回,说要看见一次,就把玉花骢送给旁人。”

此话一出,顿时激起了一阵调侃和哄笑。

萧从舟无奈扬唇,被下身牵马的好友簇拥着进了城。

棠梨城入夜时灯火通明,循雨街上摊位团集,熙熙攘攘。

“林小姐,你又来买杨糖啊,就不怕吃坏了牙?”

街角忽起一声叹音,声量不低,遂引了萧从舟的视线而去。

巷口石阶旁,糖架前的布衣老人正满眼迟疑地打量着客人。

林姓的少女笑颜粲然:“我的牙可硬朗着呢,吃完您这一架子都没问题。”

自长街经过的萧从舟听闻其声,扬唇一笑。

“你想吃杨糖了?去买呗。”友人勾上他的肩膀,“难不成……萧伯父竟连糖也不让吃啊?”

“看样子,钱袋子怕是都给没收了。”有人故意玩笑。

萧从舟笑了:“猜得挺准。”

“果真吗?哈哈哈哈哈……”众人顿时捧腹。

“没事儿,本少爷请你就完了。”红衣的少年却大手一挥,带着一众好友就朝杨糖摊位走去。

“老头儿,这一架子我全要了,多少钱?”他高声发问。

刚送走客人的刘老闻言一愣,抬头未答。

金纹长靴踢了摊前那张矮小的木桌,一人面色不善地扫视着眼前的破落摊位:“问你话呢。”

萧从舟伸手握上那人的胳膊:“一包便够了,三文钱。”他低头示意几人去看那案上水牌。

“米麦杨糖三文一包”,水牌之上,几个毛墨字写的很是潇洒。

“看不出来,这老头儿还是个书法家呢。”

话音落地,锦衣的少年们皆捧腹大笑。

萧从舟轻声叹息,从红衣少年腰侧摸出钱袋,俯身将六文钱置于桌面。

老人忙取了两包杨糖递上。

萧从舟接过,却将其中一包放回刘老的手心。

他歉然一笑:“我等言语不敬,这一包糖权作赔礼。”

……

“这便是缘由了。”云莽感慨长叹,“你当夜所为自是应当,但却不能自顾闭目,低看了人心。寻常心肠,债还债,报还报,你明理致歉,刘老亦然,有何不同?无有不同呐……”

忽起山风呼啸,闻言怔忪的萧从舟忙起身关窗。

云莽看着他在书堂中来回,一一阖上四周窗阁,最后回身,朝着自己认认真真地作了拜礼:“徒儿明白了,叩谢师傅教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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