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你说什么俊小倌]

黎照眼中的人未有应答。她仰头饮茶,眉眼自杯沿上方垂落,隐在浅淡水雾之中,无声无响,似无悲欢。

黎照悠然叹气,倾身握上林霜行的手:“你不知如何去说,因为你既有权衡考量,又有你的私心,对不对?”

林霜行放下了杯盏,寂寥的眼神看向黎照:“照姐姐,你可还记得……棠梨城中故人?”

黎照眸光流转,似在掩下情绪,歪头莞尔:“记得,也时时想起。可更多的时候,还是在想你。”

林霜行朝她笑了,像寒冬乍暖。

笑颜不似寻常伪装,竟也能和八年前那张尚且稚嫩的面容依稀相合。

那时的林、黎二府同街落邸、隔墙而立。母亲是儿时故交,父亲又成了同僚,连带着两家的幼女尚在母亲的肚子里就做了金兰。

儿时的黎照三两下就爬上屋顶,隔着高高院墙看林霜行被其母揪着后脖领背书,一面捋着发丝,一面乐出了声。

岳乔都不用细看,只微一抬头,目光便能不偏不倚地落在黎照身上。她叉了腰狠狠瞪过去:“你也给我过来,背不下来剪你辫子。”

黎照看一眼因无计可施而一脸麻木的林霜行,忙笑着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我略坐坐就下去。”

林霜行急忙朝她挤眉弄眼,无声地做着口型:“救、我!”

黎照装看不懂:“啊?”

于是林霜行的小动作被岳乔发现,当天又被加背了两篇。

那时候岁月缓慢,跟城里卖杨糖的老人走路一样慢。

林霜行时常溜出门去,看着年纪稍大的黎照和一群好友在郊外古树上爬上爬下、好不快活,她便也憋了一股劲儿,闷头扒住树干往上爬,最后像风筝似得挂在树窝上,在裙摆被狂风吹得剧烈摇摆时急得大喊“照姐姐救我”。

黎照在树下笑她,笑够了就跑回家里搬救兵。

一阵夜风吹得窗格噼啪响。

黎照起身去阖窗,唇角噙着一抹温软笑意:“阿霜年岁渐长,脾气秉性却是从未改变。”

林霜行抬起眼帘:“所以每每被你拿捏手心,扁的圆的都任你心意。”

黎照笑出了声,坐下细细端详她的神色:“不怪我了?”

林霜行佯装着微拧眉心:“怪你昨晚连门都不出,呼声震天响?”

二人相视半晌,双双笑了起来。

“好了好了,我还有话要问你呢。”黎照将额角发丝捋在耳后,渐渐暗了眸色,“碎雨楼楼主谢无渡,或已为辰王幕僚,近日大张旗鼓地去了鸢城,说是去参行书院游会,探望旧时恩师,对此你可有打算?”

“碎雨楼不是号称‘谍以求财’,只买卖消息,不近涉朝政么?”林霜行扬唇一笑,“我没什么打算,玄镜阁曾在碎雨楼买过一些消息,来往倒也还算愉快。谢无渡要到鸢城看恩师,便让他去看吧。”

黎照狐疑地看着她:“你真不作安排?”

林霜行继续装糊涂:“总归要途经鸢城,去看看就知道了。”

黎照无奈叹息,伸出一指点了她的脑门儿。

……

次日午后,富商车队行至鸢城,住进了海玉街一家寻常的客栈。

楼出鹤在房间摆了一桌酒菜抚慰受伤的岁阳,除了阁中女子还邀了几个户部随行的女官,一群人畅谈醉饮,从傍晚到深夜,最后被忍无可忍的今禾一个个赶出了门。

被赶出门的几人尚不愿散去,躲在梁柱后见今禾回屋,复又聚在了二楼廊道一角,继续谈天说地,兴致渐起,连长官闲事也当作了笑谈。

“咱们黎大人私府上的伶人,可全都是从京城顶好的琴楼雅舍里寻来的,恐怕连陛下的宫中私宠也不遑多让。”

“你又吹牛,你亲眼见过?”

“我自然见过。去年黎府家宴,席上弄胡琴的绝色男子便是咱家大人从私府里带来的。”

“黎大人还有这种闲情雅致,倒真看不出来。”楼出鹤听得一愣一愣的,“不就是唱个小曲儿拨个琵琶的,也至于邀进私府里相伴?”

“这你就不懂了,”那女官眯眼笑着,压低了声音,“身居高位嘛,寂寞是难免的。万人之上的陛下尚且如此,何况是六部中最席不暇暖的户部大人?”

“若真这般劳累,哪还有趣儿听人弹琴奏乐。”楼出鹤扬眉笑道,“回屋便躺着了,一觉呼噜到天明。”

岁阳浅笑摇头:“只你不同,你回了房,还能练上一套拳呢。”

楼出鹤失笑,抬手欲打,心下却念及岁阳不日前受的伤,又悻悻地收回了手。

那天她在府衙外蹲守到深夜,散了伙回客栈的世子卫兵懒洋洋自暗巷经过,被她一个个揪着头发以拳锤面,眼窝和两颊落下了无数青窟窿,不知次日入府衙报道,那位世子殿下脸上又会是何种颜色。

一群人在廊道角落里笑闹,声量一高,正在林霜行房中磨墨的今禾扔了研杵就要出门,被林霜行握着胳膊劝住了:“今天且任她们闹一晚吧,明日我说她们。”

林霜行在房中闷头批了一日的暗阁花笺,其中一条送来复命,称行路帮被抓的五个喽啰已被押送至鸢城,正等她过去发落。

还有一条称她请的人已到了城中天渊楼,问她接下来有什么安排。

林霜行一个头两个大,正欲提笔批复,便对上了一张竖眉瞪眼的少女面庞。

林霜行:“……好,我现在就去说她们。”

在那道不言自威的凝视下,林阁主屁股离凳起身便走,步伐飞快,刚走到门前,便听屋外一道明朗女声,正感慨道:“不过林阁主常年在外,想来也少有回家的时候。放几个俊朗小倌儿在阁里,走到哪儿带到哪儿,倒也能聊慰寂寞。”

闷着气的今禾噗嗤笑出了声。

“……”林霜行额角青筋一跳,猛地推开了房门,“你们几个——”

隔着中空的天井,正对面的门扇吱呀一声开了条缝,屋里的祁青洲伸手搭上门框,神色平静,抬眸时恰巧与她遥相对视。

堂内烛火摇曳,林霜行看着那双淡而冷清的眸子,喉头一紧,半晌无言。

“什么‘俊朗小倌儿’,你不会是说对面……”角落里的楼出鹤震惊地出声,又慌忙闭上了嘴。

祁青洲隔壁的觉明也推开了门,僵硬地朝自家阁主讪笑:“阁主……”

林霜行避开祁青洲淡然审视的视线,心头一团浆糊。

她扯出一个笑容,咬着牙出声:“出鹤,你们几个进来一下,阁主我有事吩咐。”

……

鸢城旧名“渊城”,取其南北临江,满目成渊之意。

先帝御驾至此,见城中亭台楼阁层层高悬,飞檐如鸟雀展翅翩飞,移目间几欲迎空而起,遂为渊城更名“鸢城”,大赞城中工匠手艺巧夺天工。

此后鸢城名声大振,五湖客商麇聚、卿相云集,每每入城,必登临高楼饮酒欢歌,畅然各中心绪。

自京城而来的商客站在五层高的天渊楼上,眼望楼下人群攒集而行,心生诧异:“这都是要上哪儿去?”

“茗山,青狸书院五年一办的游会,”旁边饮茶的老人出声回应,“他们呐,都是听陈按笙讲学去的。”

“陈按笙……这名字倒似在哪里听过。”商客朝着老者拱手一拜,“还请老先生赐教?”

老人手抚雪白长须:“二十多年前,陈按笙在京城之中,是为先皇帝师。”

商客陡然张大了眼睛:“……原来是前朝的抚笙先生!我竟不知他离开京城后到了此处讲学,真是罪过。”

“……老先生,您不去逛游会吗?”商客见那老人仰躺椅上阖目养神,一派悠然自得的模样,问出了口才觉不妥,“山上风大,山路又陡,您老人家在这儿尽享惬意的,是我失言。”

老人却哼笑一声:“第一日人多,闹得很,老朽隔两日才去。”

“……”客商低头失笑,“您说得有理,那我也且等两日吧。”

他凭轩瞧着满街的热闹人头,心中暗自感叹:不愧是帝师抚笙,除却四方的文人词客云集,连寻常的杂役伙计都能赶着上山听学去。

街头,伙计打扮的龙成羽在一侧台阶上探出头,一高一矮两个帮人挤在人群中,好不容易回到了自家帮主身边,矮的气喘吁吁道:“少、少帮主,张家的说钱不够啊。”

“我呸!”龙成羽气得横眉竖眼,“五百多两还不够,我剥了他的老皮!!”

周围百姓纷纷侧目。

两人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把自家帮主按住:“帮主、帮主息怒啊!官家在路上锁了关,咱要回家就只能靠张皮子的野船,真没别的招儿了啊……”

龙成羽咬紧了牙关:“玄镜阁敢这么整老子,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个高的帮人挠着头,目光越过一排排的头顶看去,突然叫出了声:“帮、帮主!那不是老五他们吗?”

龙成羽推开矮个儿帮人的脑袋望去。

对面二层,临街的茶楼上齐刷刷竖了一排人,龙成羽眯着眼细看,竟真是被玄镜阁抓回去的五个小子。

“帮主……咋办啊?”高个儿帮人弱弱地问。

“……”龙成羽皱了眉头,“绝对有诈,先观察观察。”

对街酒楼之上,五个帮人站成一派,目光四下扫视,终于先后瞅见了对街梁柱旁三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少帮主!”

龙成羽隔着人山人海和五个热泪盈眶的帮人对视:“……大爷的,快走!”

语毕,一道修长的身影便拦在了身前。

“谁啊?”龙成羽张口要骂,抬头和男人对上了眼睛。

祁青洲漠然垂眸:“阁主在对街茶楼,请几位上坐。”

“哟,这不是龙少帮主吗?”三人身后,楼出鹤正抱着剑款款走来。

龙成羽眼珠一转,转身就要朝人群里钻。

祁青洲立刻揪着衣带给人拽了回来。

龙成羽气得咬牙切齿:“你这么好的武功,替她们卖什么命?”

祁青洲淡淡道:“我不卖命。”

“不卖命你卖什么?!”龙成羽大吼,引来了无数过往百姓诧异的目光。

祁青洲眉梢一挑。

“闭嘴。”楼出鹤连忙打断,一手提了一个帮人就朝对街走。

……

酒楼二层,被五花大绑的龙成羽使劲儿扭过脖子,瞪着墙角五个垂下脑袋不敢看他的小子:“什么消息都敢卖,连老子的退路都敢卖!回去了都给我狠狠吃一顿板子……”

“先别吃板子了,问你话呢,”楼出鹤捏着龙成羽的下巴,强行把那颗倔强的头转了回来,“剩下的银子去哪儿了?”

头的主人闭嘴不答。

“云州的官爷可等着抓你们立功呢,臭小子,你可想清楚了。”被罚了月钱的楼出鹤指间用力,捏得少年的两颊挤凸了嘴,“老娘我只要银子,交出来,立马放你们兄弟回家找娘亲。”

雅轩中央,林霜行百无聊赖地举着茶杯在眼前摇晃,余光却有意无意地扫过栏杆旁立着的身影,几次想出声唤人,又轻叹着停住了。

黎掌使美人入府,林阁主风评被害。

祁青洲正抱着胸在飞檐下看风景,似乎早出了神。

他身量修长,着一袭没膝的玄金劲装,腰身收得很紧。此刻站在雕梁画栋的廊轩处垂眸远望,倒像是旧年的将军卸了甲,正在人世间随心远游。

林霜行睫羽轻垂,黯然收回了目光。

她放下杯盏起身,朝楼出鹤笑道:“若再嘴硬,凭你心意办就是了。”

楼出鹤在那方笑盈盈地应了句“得令”。

祁青洲脊背一僵,回身看她。

“陪我去个地方。”林霜行靠近欲挽他的胳膊,对视之间,却忽然顿了动作,佯装自然地交握了双手,背过身去。

“城东天渊楼,有位老先生……已等你许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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