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水,水道遍布的山塘坊逐渐白雾缭绕。
状元客栈紧闭着门扇,其内烛火幽微,黑色的人影打在纸窗上,恍若皮影戏里的妖魔。
楼出鹤大踏步上前,抬手叩了门栓。
窗上的人影停下了动作,片刻后,衣着齐整的店掌柜上来开了门:“客官你们回来啦?后厨刚熬上米粥,热乎着呢,等会儿给几位送过去?”
林霜行笑着拒绝,带着人径直走入堂中。
大堂正中,屏风两侧,几排侍从打扮的官兵正背手而立。
林霜行心头雪起,垂眸收敛了神情。
“林阁主回来了?”一玉冠束发、华服裹身的男子自屏风后走出,笑道,“快坐。这寻常百姓家的米粥,滋味可远甚高门府邸。外面夜深露重,定要喝上一碗暖身。”
“下官见过世子。”林霜行拱手作礼,“不知殿下车驾至此,有失远迎。”
身后阁人也跟着齐刷刷跪地,俯身作礼:“拜见殿下。”
“不必多礼,都起来吧。啊,本王忘了,林阁主与黎掌使是京中故交——只是夜深远行,黎大人早早就歇下了,想来明日再见也不迟。”李曜吩咐着身后侍从,缓缓托起林霜行施礼的手,自顾自引她入座,抬手就要替她倒茶。
“下官不敢。”林霜行迅速接过了茶壶,一一斟满了桌上茶杯。
李曜盯着她的动作,微微勾了唇角:“本王记得,霜行你尚在宫中时,便常替陛下及众王卿斟茶倒酒。如今物是人非,陛下随身的女官换了一批,却个个都是闷葫芦,每日无非端茶研磨,寡言少语。不似霜行你心腑活泛、唇齿机窍,能常常言陛下所不能言,斥陛下所不能斥……”
林霜行闻之淡淡一笑,垂眸递上一盏热茶:“世子地位尊崇,却能体察下情、悯恤宫人,霜行替宫中女官谢过殿下。”
“多年以往,林阁主却依旧谈锋甚健,一如当年。”李曜笑着接过那微烫的茶盏,指尖摩挲杯身,话锋一转,“听闻阁主刚刚扣押了云州知府,是何内情?”
男人见她思索不言,又笑道:“陛下宠信,予本王桐府闲职,却也算是位同监察御史,林阁主怎么离了京便给忘了?”
林霜行冷了双眸,淡淡开口:“周孝林府人传信、暗送赃物,下官已一一审过,无有疑误。”
“府人传信、暗送赃物?”李曜笑着打断,“可有人证物证?”
“府人贾从湘,赃银五千两皆已押在府衙。”
“哦?”李曜眯眼打量着眼前面色紧绷、似有不满的女子,扬唇道,“可据本王所知,贾从湘此刻并不在府衙,连运银的行路帮首领也依旧在逃。”
林霜行眉梢微蹙,凝神刚欲回答,便听二层楼梯处哐哐作响,一个玄衣女子自楼上滚落,血迹流了满阶。
“岁阳!”门侧阁人惊叫着,今禾红了眼眶就要上前,楼出鹤伸手挡下,冷着脸和觉明对视。
觉明眉眼黯然,冲她摇了摇头。
“这云州盗匪猖獗,竟连官家的人都敢动,若不是本王出手,恐怕她都没法回来复命了。人证被劫,你们暗阁中人可皆有失职之罪。”李曜在桌旁好整以暇地转了一圈,挥手示意那颤颤巍巍靠近的小二放下粥盆,“林阁主,米粥熬好了,一同享用吗?”
林霜行浑身僵直,步伐轻动,却仍然挺直了脊背,定在原地向那坠楼的女子望去。
岁阳在剧痛中蜷缩了身子,血污凝结了双眼,她却强撑着看向林霜行,无声地张了张口。
“暗阁被毁,余人撤离。”林霜行看清了那句口型。
贾丛湘被扣下后,即交付暗阁看守,地点在郊外的寻常街巷,离山谷暗阁极近。
她眉宇间阴霾涌现,和女子对视的双眸泛了红:“来人,带岁阳去疗伤。”
阁人终于能有所动作,纷纷拥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女子带上了二楼。
祁青洲经过林霜行身侧,看着她仰起头,视线凝在二层楼口处,自那排形容肃穆的侍从身上一一扫过。
他缓步靠近,手底轻晃了她的衣袖。
“定神。”
话音温柔。祁青洲不多作停留,跟着阁人一同迈步离去。
林霜行深深吸了一口气,回身朝着李曜躬身,一字一顿:“谢殿下,出手相救。”
“你我相识多年,谢倒是不必了。”李曜接过侍从递上的半碗米粥,抵在唇边吹了吹,“不过本王一向公私分明。你们口口声声言说贪赃,却既没拿住贾从湘,也没抓着那行路帮的掌事,连赃银的来处都没查清楚,就敢大张旗鼓地去抓一个堂堂知府。”
他抬眼瞧着神色不动的林霜行,声音渐沉:“林霜行,你身在京城万里之外,仗着帝命有所不达,就敢这般行事。本王倒要问问你,这玄镜阁,究竟是为陛下和朝廷办事,还是为你一个人办事?”
林霜行依旧抱手俯身:“下官不敢。”
李曜闻言冷笑,继续道:“本王相信你不敢,但奈何人言可畏。陛下宠信深厚,你们也该审慎自持着些。若是桩桩件件都像今日这般说拿人就拿人,岂不叫人笑话?说你们玄镜阁也就罢了,若是有人心生怨怼,认为是天朝不公、妄废法度……林阁主,这般骂名,你是担也不担?你让陛下担也不担?”言闭挥手,他身后的侍从立刻上前,取出怀中暗匣递上。
“陛下亲旨,允我一力查办云州官员贪腐一案。”暗匣轻响,一道圣旨被款款展开,李曜立于身前,握着林霜行的手腕将她扶起,笑道,“林阁主,这女子在世,当以保重自身为先,你纤弱身姿,却终日在这纷纭烟瘴中操劳,岂不辜负了自己?”
林霜行抬眼看他,猝然扬眉轻笑:“多谢殿下关怀,霜行,铭记在心。”
那眼神笑意轻漾,映上了幽暗烛火,却紧紧盯住他的瞳孔,颤动间火光游动,像赤红蛇行。
……
清晨,淅淅沥沥的雨倾泄而下,逐渐滂沱不止。
岁阳悠悠转醒,随后便被枕塌边围坐的乌泱泱一群人吓了一跳。
今禾拉起她的手晃了晃:“刚给你换了药,你感觉怎么样?”
岁阳迟疑着瞟过觉明和从未见过的祁青洲:“……换药时,他们也在?”
“不在。”觉明忙撇开脸去,却正好和祁青洲对上了眼,“……你也不在,对吧?”
祁青洲点头。
岁阳放下心来,目光环顾一圈:“阁主呢?”
“一早就陪那位去府衙了。”今禾垂下眸,“面上不显不露,想必心里气得不轻。”
岁阳躺在床上,小心翼翼地伸了个懒腰:“哎?好像不怎么疼了,什么药这么灵光?”
“不疼个屁,”今禾剜她一眼,“阁主让我们看着你,乖乖躺着别动。”
岁阳扫过这半屋子的人:“……这、这全部的人,都来看着我啊?”
“也别管这么多。”
“……好的。”
……
云州府衙监牢。楼出鹤跟着林霜行转过昏暗的廊道,跨进了死狱大门。
李曜挥动指头叫人高举了油灯,然后不紧不慢地跨着步子向前。
“殿下。”一名侍从自监牢深处迎了上来,见李曜点头示意后,方才继续禀报,“贾从湘交了供状,现下已昏过去了。”
李曜一笑:“好,也不用跑一趟了。把供状拿过来给林阁主看过。”
“是。”
林霜行扫一眼那张签字画押、字迹分明的供纸,神色淡然:“不必,既已交办好事宜,下官便告退了。”
李曜见她行礼欲走,忙出声道:“林阁主,周大人还说想见你一面呢,你这便要走了?”
“人既然在殿下手上,想必以后也常有见面的时候。”林霜行笑着躬身,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走出府衙大门,她扬起头,遥遥望向那门宇深处,半晌无言。
楼出鹤走近她身旁:“这事儿就不管了?”
“蛀虫若死,则于树木有益,若生,则可作饵食引鸟雀纷至,都是好事。”林霜行畅然地出了一气,“明日就出发去沧州。”
“抢地图的疯子也不找了?”
“还敢说,”林霜行瞥她,“连你也没追上,想必人早到了沧州,事都办完了。”
“没办法,看他的轻功,像是碎雨楼的‘飞雨’。”楼出鹤也跟着伸腰,“那几个喽啰就给我练手吧,你先回客栈,我去喝个小酒回来蹲个半夜的——对了,你说的那只‘鸟雀’,要不要我先揪他几根毛……”
“不可。喽啰随你处置,其他人不能动。”林霜行看她一眼,“还有,喝酒不报销。”
“知道了,小气。”楼出鹤轻哼一声,瞬间便没了踪影。
……
状元客栈,林霜行推开了云字号的门,富商打扮的女子正坐在桌前朝她招手:“回来了?快坐。”
“黎大人昨晚睡得可香?”林霜行坐到女子对面,自顾自地倒茶,“李曜与你同行,你信中却只字未提,何故?”
黎照笑意温婉:“阿霜,陛下她甚是想你。”
林霜行动作一顿,抬头和女子对视,并不答话。
“陛下亲旨,你可见到了?”黎照接过林霜行手里静止的茶壶,倾满一杯,推至她面前,“既知陛下苦心,我提前告知你又有何用?不妨让世子殿下自认为打了你个措手不及,后续方能全然无所顾忌。”
“可若我提前得知,便有办法将一切准备妥当,引蛇出洞,也免于伤亡。”林霜行看着黎照,没有接过茶盏。
“我知道,你阁中人受了伤,也毁了一处暗阁,你心中有气。”黎照轻叹一声,“但是阿霜,你可知如今朝堂之上,有多少朝臣上书弹劾玄镜阁?不止辰王一党,孤臣、直臣亦然。疑心纷纭,玄镜阁若被辰王世子暂折羽翼,对你,对阁中众人,对陛下都是好事。”
屋内一时寂寥。短暂的沉默后,林霜行伸手接过了茶水。
黎照眼中笑意荡开,语带调侃:“快同我说说,离京后见闻如何……还有萧家那早逝的小将军,怎么就出现在了你阁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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