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离渊，说说你的打算。”静默了小半日后，晏海川坐在牢房草垛上，冷淡出声。

“老大肯定是想让那小大人自己服软放了咱们。放心，老大有的是办法，他哪次让我们吃过亏？”郑云舒躺在旁边的草堆上说着话，一腿屈起，一腿搭在膝盖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

赵离渊背对着他开口：“这么信任我？”

“那肯定啊。”郑云舒“嘿嘿”地朝他笑着，“不然我怎么会这么乐意跟着你玩儿。”

剩下两人中，黄色绸衣看着憨憨的名叫周夜生，名字来源即名字本身；另一个绿色锦袍看起来脾气极好的，名叫高明翔。

这个阴湿的牢房里关着的，是“百里襄”的头脑和主力——一群家世显赫、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公子哥儿。

赵离渊活动了一下手腕，吸了吸鼻子道：“抱歉了，这次，还真没有。”

“啊……啊？”这下轮到郑云舒懵了，他猛地坐起身，“不是吧，老大你一点后着都没有，直接带我们进来坐牢啊？”

“不行吗？”赵离渊的声音不大，但沉稳有力，后劲很足，“没体验过，进来感受一下。”

周夜生手上捻着一根半湿的稻草，反应慢半拍抬头问道：“老大的意思是不是说，我们出不去了？”

“肯定能出去，但方式就不得而知了。”晏海川犀利的眼神看向赵离渊，话题一转，“你平时看人很少出错，今儿这是怎么了？”

赵离渊就地找了个草堆，屈起长腿坐下，不看他，也不回话。

晏海川又问：“赵离渊，几天？”

这次回得很快：“三天内，最多不超过五天。”

“行。”

两人打着哑谜，另几个人也不再多话。雷鸣亲自送了些桌椅、木板和被褥来，好生一通道歉。高明翔和周夜生又跟狱卒要了一壶金坛雀舌，并几盘菱粉桂花香糕和杏花酥，就着高悬的明月自顾自吃得香甜。

打更人的梆子声在街角隐隐回荡着，日落时分刚下过一场大雨，把书房外的栀子树浇得愈发清冽。沁人心脾的花香扑进鼻子里，稍稍缓解了萧识月一整个白天积累的头疼。

刚才雷鸣进来汇报过了青禾县县衙的基本情况：典史、主簿、教谕、驿丞通通的没有，只有他白天见过的那些衙役还有零星几个丫鬟仆妇，在这无人注意的县衙里，拿着微薄的月钱，得过且过。

他脑中快速计算着时日，向朝廷递书请求拨款的话，最快也要一个月。现在手头上只有一个人命要案，人手还勉强够用。但凡再来一个，就是捉襟见肘，到时势必会手忙脚乱，应接不暇。

但有时候上天的安排就是这样，屋漏偏逢连夜雨，麻绳专挑细处断。

“呃……啊！”

打更人惊恐的尖叫声划破了长夜的静谧，也惊起了青禾县近半数清梦中的百姓。正在吃宵夜的赵离渊淡淡瞟了一眼晏海川：“说多了。”

这边书房里的萧识月快速收拾起被墨团洇湿的公文纸，沉声向外喊道：“雷捕头！”

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小捕快走了进来，恭敬道：“大人，今夜是我当值，雷大人现已在家中了。”

萧识月眉间微皱，轻叹一声，问道：“你叫什么，几岁？”

那年轻人低头拱手，看不见表情：“回大人，我叫方凛之。今年十六。”

“罢了，叫上几个人随我一起去现场。”

“是！”

还没等两人出门，就见雷鸣带着一个七十多岁的白发老人进了萧识月的书房。

雷鸣拱手行礼：“禀大人，更夫带到。”

萧识月顿住脚步，有些吃惊：“这么快？”

“回大人，更夫叫喊时就在卑职家附近。卑职就将他带了过来，并叫了两个离得近的捕快先去了。”

“谢雷捕头。”萧识月让更夫坐下，让丫鬟给他倒了杯热茶，重新打开纸卷问道，“老人家，请问您看到了什么情况，叫喊起来？”

那老头脸色惨白，看起来有些受惊过度。他颤颤巍巍地捧着瓷白茶杯，嘴里念叨着：“女鬼又来杀人了……又……又来了……”

“什么？”萧识月手上的湖笔一紧，皱眉问。

更夫抿了一口茶，努力收拾起自己的惊惧，“回……回大人，约莫……二更时分，小的刚打完更走到溪边，找了个草丛解决了一下内急。一回头，就见一队送嫁花轿，暗暗红红的，吹吹打打的声音很大。小的好奇多看了一眼，就见……就见那里面坐着的新娘……她没有脑袋！”

他捧起热茶又喝了一口：“当时很黑，只有几个红灯笼照着。小的又怕自己看错了，又仔细看了一回，就见……从花轿里面，滚出来一个圆的东西，还带着黑乎乎的血。我吓坏了，就叫了起来。”

“这种围帐花轿，全围还是半围？上面的红布是半透的？”

“全围，半透的。我孙女去年嫁的，说是近几年时兴这种。”

萧识月点点头，问道：“老人家，你看到那无头新娘的时候，脖子上面什么都没有？”

更夫一细想：“好像……有条红绫连着帐顶，但第二次再看就没了。”

“你刚刚说的女鬼杀人，又是怎么回事？”

那更夫脸上的恐惧更甚，哆哆嗦嗦道：“因为前两次都有这个传言……我……好像也看到一个长发的女人影子飘过去了……”

雷鸣道：“大人，这已经是近期第三起了。”

萧识月让更夫先喝口茶，自己坐正，听着雷鸣汇报。

“第一起是半月前，第二起是五日前。前两次，都是新娘半夜在花轿上，被削了脑袋。刚才大人您一问，卑职突然想起来，仿佛两次都是这种半透的围帘。”

“前两次的卷宗呢？”

“呃……在‘百里襄’。”

萧识月叹口气：“我有数了，雷捕头，抱歉占用你的休息时间，麻烦带我去一下现场。”

“是，大人。”

地上的潮湿痕迹还未退去，萧识月一路上拎着灯笼脚步匆匆，踩了好几个水坑。等到达现场，脚上的鞋已然湿了一半，潮潮的很难受。踩上河边的软泥时，他差点滑倒。

方凛之年纪小反应快，赶紧一把扶住他：“大人小心足下。”

前方一个先到的机灵小捕快正在向更夫询问案发经过，另一个正傻站着。轿夫们歪七扭八坐在花轿边聊闲天。

萧识月举起灯笼缓缓看向河边的现场，淡淡的血腥气在空气里飘荡着，目之所及，满目凄凉，惨不忍睹。

小溪的流水潺潺，溪边地上躺着一具身首分离的尸首，姿势怪异，膝盖呈诡异的弯曲。身着新娘喜服，凤冠被随意放在头部不远处，甚至都没有摆正。

萧识月把灯笼移近那尸体，脖子的切口处是流利的一刀切开，显然凶犯是个有点功夫底子的。他又询问了几个轿夫和乐匠，但个个疲惫不堪，都快睡着了，一问三不知。

夜已深沉，他让三个人合力把尸体先抬回衙门，现场全部人员都留下了户籍姓名等信息，先各自回了家。

他坐在书房，先捋了一遍案情，又吃了两口丫鬟送来的糕点。很明显，衙门现在孤木难支，人手和经验都不足，连个仵作都没有。犹豫半天，他最后还是决定走一遍牢房。

赵离渊几乎是在看到他的瞬间就笑了出来。

“萧大人，这么晚不睡，来这脏臭的牢房，不会是来看我们的吧？”

萧识月心里急得火烧火燎，但经过白天一轮较量，已经略略知晓他的个性。他用温柔的声音单刀直入：“刚刚又发生了一起鬼新娘案。”

赵离渊耸耸肩：“那又如何？”

“你们想出来的话，我可以先放了你们。雷……”

“等等！”赵离渊含笑看着他，招他走进，贴着他的耳朵低声道，“你想放我，我就要出去吗？”

这是明晃晃在报复他。

萧识月皱眉看着他：“那你想如何？”

赵离渊看着自己的指甲，漫不经心“嘶”了一口：“八十大板……”

萧识月赶紧道：“可以免。”

“我的兄弟们呢？”

“一样。”

“但是我们抓了大人……”

“误会罢了，本官不会冤枉良民。”

赵离渊突然噤声，看起来是满足了。他看着萧识月亮晶晶的眼睛，慢慢堆起微笑，露出虎牙，直到看到了对方眼里极力想掩饰的那一抹喜色。

晏海川斜了赵离渊一眼，一言不发地抱起了胸，旁边的郑云舒已经忍不住轻轻地笑了起来。

赵离渊的声音低沉但字句分明，足够让在场的其他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那你……求我啊。”

冷冽的月麟香气味传入鼻中，萧识月眼里的喜色瞬间消失殆尽。他睨他一眼，果断拒绝：“不可能。”

“那就没办法了，我们几个目前还不想出去，”他好玩似的拍了拍那破旧的铁栏杆，“砰砰”的，“里面还挺有意思的。”

“你不想出去，他们未必不想。”

剩下四人不约而同齐刷刷答道：“抱歉，我也不想。”

萧识月握拳，在潮热的牢房里隔着铁栏杆与赵离渊对峙着。他眼里月华盈满，哀伤和愤怒逐渐涨了潮，像要从眼里溢出来。

半晌，他先一步从这场静默的战役中撤退。总会有办法的，他想。

他呼气，眼里海潮退却，然后转身。

背后幽幽传来赵离渊调侃似的声音：“你下一次来求我，我的条件会翻倍。还请萧大人想清楚！”

萧识月装没听见，三两步离开了这潮湿阴暗的牢房。

第二日，小雨。这是萧识月十八年人生中最焦头烂额的一天。

“大人！大人！新娘家带人来闹了！”

萧识月握着笔闭起眼：“一会我亲自去跟他们解释。”

“大人！新郎家跟新娘家在衙门打起来了！”

萧识月揉了揉额角：“雷捕头！”

方凛之进来回：“大人，雷大人带人去查案了。”

“大人！不好了！”

“大人！”

……

萧识月来到现场，就见整个庭院一片狼藉，十几个人打得不可开交，间不容发。

他被烦了一整天，此刻火气到达了顶点。他捏紧拳头大喊一声：“都给我停下！”

在官服的加持下，双方终于暂时歇了火，还了他片刻的安宁。仔细一问，原来是男方家想来要回彩礼钱。

新郎的母亲看到萧识月，眼睛发亮，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萧大人，你什么时候才能把赵公子放出来啊？我那老爷的外室还等着他帮我解决呢！哎？萧大人？你去哪啊？！”

萧识月走到墙角，那个老妇人的低泣声在这时显得格外突出，天青色的衣衫已经被濛濛细雨打湿，肩膀和下身的颜色分了层。她抬头看了萧识月一眼，眼泪糊了满脸，眼神没有焦点，眼珠像假的似的镶在眼眶里。她又低下头，口中喃喃念着：“珠珠……我的女儿啊……”

萧识月的心像陡然中了一箭，血花四溅。他猛地收紧双拳，不再犹豫，抬脚向牢房的方向走去。

“还请赵公子……帮帮我。”

赵离渊靠着栏杆背对着他坐着，声调慵懒：“敢问萧大人，是何方人士？”

萧识月的声音从上方飘下来：“南直隶吴州府。”

“你们吴州，都是站着求人的？”

现在要老婆跪你，以后有你跪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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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