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捕头打开他的包袱,一张被卷起来的版檄赫然出现在他的眼前。文书纸张有些褶皱,但纸质尤新,字迹仍清晰。上书墨字:
“萧识月,年十八,南直隶吴州府平江县人。进士及第,登高能赋,早阶秀茂,气质端和。允兹良选,是以知青禾县,奉敕如右牒到奉行。”
右下角是上一级府衙的落款,上覆红色印鉴。
捕头看完文书,瞪着眼睛久久没能反应过来。眼前这个看着还有些许稚气未脱的白净男孩,居然就是他们未来的知县“大人”?
“还愣着干什么?是没听到本官的话?”来自江南的知县大人又居高临下、义正词严地重复了一遍。
也不怪这些衙役不敢动。上一任知县治理时期,“百里襄”几乎代职了官府的八成事务,且办得又快又好。那知县大人自己也是个四体不勤的,乐得有人帮,躲懒还来不及。这些衙役被叫去帮忙的时候,也没少收赵离渊的好处,个个都把他当半个头儿看。就连和赵离渊交好的青楼姑娘,在他们的庇护下,价格都比其他姑娘高出一倍。
赵离渊站在其他四个人前面,顶上的紫金冠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身姿挺拔,笔直双腿纹丝不动。双方僵持半天,最后还是赵离渊先向前一步:“这样吧,我们划拳,你要是赢了我,我就跟着他们一起进去。但你要是输了……”
“我不会划拳。”萧识月平静道。
“哈,大人倒是快人快语。那……”赵离渊歪头,脸上一副哄孩子的神情,“猜拳总会吧?你要是输了,就跟上一任知县一样,天天在家睡大觉就行了。”
萧识月抬头,郑重其事地看了他浓黑的眼珠一眼。身上的布袍被风轻轻吹起,这位知县大人,此时就像个寻常人家床上摆着的棉花布娃娃,柔软、干净而温暖。
这个温暖的布娃娃,想给赵离渊一个下马威。初来乍到被人刁难是意料中事,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他早已做好了准备。
他沉声:“好,一言为定,三局两胜。”
赵离渊笑,露出一颗虎牙:“行啊。”
山雨欲来风满楼,气氛骤然变得剑拔弩张。身边的人,包括被刚才的鼓声吸引过来的路人都围在旁边摩拳擦掌,拭目以待。
第一轮,赵离渊的“石头”被萧识月五指张开的“布”死死克住,后者赢,收获了一片喝彩声。
第二轮相反,赵离渊的“剪刀”把对方的“布”一分为二,前者赢,喝彩声比刚才更大。
打平了。
萧识月看了一眼对方要笑不笑的表情,他明白,赵离渊这是觉得自己在欺负小孩儿呢。
第三轮,决定整个青禾县将来几年命运的较量即将展开。
“他们干什么呢这是?”一个路人小声问着旁边的人。
那人回:“不知道啊,可能打赌呢吧,就是不知道赌注是什么。”
青禾县已经许久没有过这样的热闹了,很多人都过腻了寻常日子。甚至有好事者已经铺开了赌局,和身边的朋友各站一边,下注赌起了输赢。
路人猜不透其中奥妙,也不知这场对决到底意味着什么。萧识月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出手,就听对面轻笑一声道:“算了,算你赢。”
“哎呀!”站他赢的那人立刻不服气地喊起来,“赵公子,还没比完呢,这就认输了?我可是赌了一两银子买你赢呢!”
萧识月深知,赵离渊在这么多人面前故意退这一步,不是认输,是羞辱。过两天,全县的百姓一定会议论纷纷:是赵公子主动让着那小知县大人,他才有机会赢;不然的话,鹿死谁手,悬念大着呢!赵公子可真是体面人。
赵离渊转头看向那人,语气洒脱中带着笑意:“我赔你十两!”
“哟!那就谢谢赵公子了!”
一声轻微的冷哼声生生闯进赵离渊的耳朵里——“你让我,我就要接受吗?”
他转头,就见萧识月炯炯有神的眼睛正看向他,果敢、坚韧,无所畏惧且所向无前。
“说好的三局两胜,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在旁边看了许久的郑云舒歪向身边一直没发话的晏海川,小声道:“老大这回碰到硬茬了啊,聪明,还认死理。”
晏海川性子冷,向来话少。他望他一眼,嘴角微微一动,没有回话。
“小孩儿,你真要比完?”赵离渊这下算是来了兴致,眼神里的散漫被收起,装进了几分认真。
“除非你不是大丈夫,或是不敢继续,那我无所谓,直接认下这局。”萧识月认真提醒他,“还有,不要再叫我‘小孩儿’。我叫萧识月,是青禾县新来的知县。”
人群一听这话,更来劲了。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整个县衙前的台阶上都围满了看客。
赵离渊的脸上闪过一丝意味难明的笑意,落在萧识月眼里,他只觉得这人居心叵测,不怀好意。
“行,那最后一局比完。”赵离渊说罢,还不忘转头看向刚才那路人道,“我说过的十两,依然算数。”
“赵公子一诺千金,果真大气!”那人白得十两银子,眉飞色舞,笑逐颜开,喊得卖力极了。
还真会收买人心。这十两买到的,可不只是某一个人,而是至少在场的一半人。这些人再一传十十传百,到时候赵公子的美名在青禾县才算是传遍了。
萧识月想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赵离渊,深吸一口气,慢慢把手背到身后。余光中,身着红衣的郑云舒不知何时偷偷来到了他身侧,他快速思考了一下,即时调整了策略。
赵离渊的眼神有些飘,不知道是在看他还是看他身后的郑云舒。一直到两人同时出手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进了圈套。
他赢了。
赵离渊在他出手的最后一瞬,忽然改了自己的手势。速度和反应快到令人咂舌,但他看到了。
萧识月看到了,但他不理解。
赵离渊冲他露齿一笑,“大人真是厉害。”说罢,他向着暖风一甩衣摆,带着剩下四人一起,像是回家似的大步流星走向了县衙。
阳光热烈,撒在他黑金的外袍上。点点金麟潜入萧识月眼中,他看着那个背影,居然觉得有些紧张,掌心微微发热,汗涔涔的。这绝对会是个难缠的对手。
刚进入公堂,萧识月的鼻子里就一阵酸痒,禁不住连打了三个喷嚏——
“阿嚏!阿嚏!……阿嚏!”
擦完鼻子,他才有心思环视周围的环境。最上面的“明镜高悬”牌匾上结着一层厚厚的蛛网,面前的黑色木桌上,惊堂木藏在灰尘里,与桌面完美地融为一体。两侧的“回避”和“肃静”牌子堆高高立起,像是几个高瘦的巨人在两边枯站着,屏气凝神地冷眼旁观这两年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堂内突然涌进这么多人,把原本寂静的公堂挤得水泄不通。刚才的那群衙役已经很久没有在这里当过差了,队伍排得稀稀拉拉,一边站着还在闲聊。
萧识月从荷包里拿出一块帕子,把桌椅都擦干净后,正襟坐了上去,向人群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表情。
在心里暗暗给了自己一波鼓励,他声音很低,但思路清晰:“本官刚刚到任,尚未及换官服。现先审理如下三案。”
赵离渊也不说话,在堂下笔直地站着,脸上带着一丝坏笑看着他,好似一只无赖的座山雕。
“第一案,”萧识月捋了捋思路,把身上的羊脂玉佩取下,扔给捕头,“万宗德外室一案,将二人提审至本衙,按大梁律法办理,照罚不误。若万夫人有意和离,财产可按律法分配。”
雷鸣精准接过那玉佩,吞吞吐吐应着:“是……是……大人。”
万夫人?她才舍不得和离呢。
“第二……”堂上清冷的眼神看向赵离渊,“敢问赵公子尊姓大名?”
堂下那又高又瘦的座山雕淡淡开口:“萧大人,在下赵离渊。”
“请师爷……”他说到一半,看了看自己身边及身后,空空如也。
没有师爷,自己练习了很多遍的流程被截断。他清清嗓子,继续道:“赵离渊及其余四人掳劫本官,根据本朝法律,当判处杖刑八十大板,收监待审。其余人等……”
赵离渊冷眼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唇,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什么。
萧识月身边离他最近的一个衙役听得汗都快要浸湿后背,赶紧小跑到他身边,找了一个他说话的空档,猛戳他后背。
“做什么?”他回过头来,表情依旧严肃,还带着薄薄的愠怒。
“大人……那个……”他朝他挤眉弄眼。
萧识月知道他要说什么。赵离渊是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他碰不得。如果要硬碰硬,最后吃亏的一定是他自己。
他什么都知道。
但是如果每个官都这样,那大梁……还怎么好?他愿意身先士卒,哪怕步曾祖父后尘,一介书生,马革裹尸,他也不会后退半步。
如果他也能,那会是他和整个家族的荣耀,父母亲属都会以他为傲。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是立威的最佳时机,而拿赵离渊开刀,就是此刻最佳的切入点。
“退下!”他摆出最凶的表情,用尽全力朝他低吼。
只是再努力,他看起来还是像只发怒的奓毛兔子。堂下的人群交头接耳,左顾右盼,看他都像在看笑话。
发落完赵离渊,他又提出第三案——枯井人头案。
这案子和万家一定脱不了干系。
他思索片刻,看向堂下的赵离渊道:“八十大板先不急,待枯井案水落石出,本官自会让你们领受自己应得的惩罚。雷捕头,先将嫌犯赵离渊等五人收监,等候本官审查!”
雷鸣和一众衙役们都傻站着不敢动。比不得小打小闹的万老爷,眼前这可是赵离渊——“百里襄”的统帅。
要是“百里襄”被捣毁,整个青禾县都会群龙无首,介时天下大乱,眼前这个小知县大人又能整治得了多少?
赵离渊看完他的全场表演,“啪,啪”地鼓起掌来。他走上前,面带微笑向他道:“萧大人,好大的魄力啊!我自愿带着我的四个手下入狱,静待大人的发落。”
说罢,他看向捕头,对他略一施礼道:“烦请雷捕头带路。”
雷鸣岂敢造次,慌忙回礼道:“赵公子请,请。”
其余几人都跟在他身后,从人群中出去时,矮一截的人群自动给他们让出一条路。五个人向着明媚的阳光,走出了一种浩浩荡荡的出征气势。
直到赵离渊的背影从视线里完全消失,萧识月才重重松了一口气。但聪颖如他,不曾想到的是,不出三日,他就被磨去了身上的第一层光。
赵离渊:“你们补药乱说啊!我跟她是清白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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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打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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