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从兄你说句话呀

磔禳颂词冗长乏味,子渔声音清润,如珠玉锵锵,方弥补了仪式的无趣。

“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

子渔轻抬右手,手中青铜钺寒光忽闪,口中祝祷词未停,念及**处斧钺重重往下一挥,惊风阵阵。

乐舞应声而起。子昀位于巫女之列,共同哼唱祭典礼乐,柔美动听的歌声萦绕在祭台周围。

祝祷词将要念毕,子渔再次抬起斧钺,朝台下某个方向望了一眼。

子昀也看向那处,只见一列褐衣军士两人一组抬起一个个长条形布包,笔直整齐地向祭台走来。

可是无论怎样看,那布包都一动不动,好像是一滩死物。

不安蔓延开来。

死物……从兄说的不同,难道就是把生祭换成了死祭!她身为祭礼卜者,之前连一点风声都没听闻。

这真可谓惊世骇俗。

别说一般的商族人,就连一向不喜活人杀祭的她,也不认可在隆重祭典上拿死人充作祭品的行为。

先不提不敬先祖鬼神的事,单就是对王室也是极大的侮辱。一旦王室震怒整个家族都会受牵连。

轻则流放,重则……献祭。

但从兄不是莽撞的人,也许他的确有自己的安排。

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不、不能慌,要冷静。子昀闭眼深吸一口气,睁眼继续哼唱。原本期待喜悦的心情荡然无存。

奏乐声不断,哼唱声依然庄重悦耳,布包被一一扛上祭台,十几个大长条排成一排,颇有些怪异。

台下人交头接耳,也为这异变感到惊诧不安。

“巫渔这是在做什么?往年磔禳都是用羌,这次却变了。若是先祖与上帝不满意这次祭品,恐怕灾难将要降临我天邑商。”

“谁不知他家他最古怪,依我看,他铁定要触怒鬼神!”

“快拦下他,用羌,用羌啊!”

而子渔置若罔闻,高高举起斧钺——

“啪嚓!”

锋利的斧刃从前端砍起,轻而易举地砍断了布包,连同里面的东西,一起断成两截,圆滚滚的东西从切面空处滚出来,是一颗泥偶头像。

“哎呀,这这这……”老巫者一拍大腿,险些要冲上台去,但被身旁的小臣拉住,附在耳边说了几句话。

老巫者浑浊的眼睛刹那间瞪大了,眉毛皱起又缓缓放松,最终叹了口气。

一下又一下,所有泥偶的头都被砍了下来,滚滚泥球再没有往日血祭的恐怖,反倒有些难以描述的滑稽,像是孩童无聊的嬉戏。

全场静默,安然听那祭台上滚动的“咕噜咕噜”声。

子昀屏住呼吸,害怕下一刻质疑声便会铺天盖地地响起,甚至闭眼不敢看祭台上的子渔。

倏地,头顶有点点凉意传来。

慢慢地慢慢地,感官越来越清晰,众人探手抬头,人群中传来一声惊呼:“雨,是雨!”

好雨!

子昀睁眼,不等局势更起波澜,高声呼道:“天降祥瑞,佑我大商——”

余下巫者很有眼力见地马上跟着喊:“天降祥瑞,佑我大商——”

雨越下越大,泥偶也维持不了形状,化成赭红泥浆顺着祭台滴滴落下,昏暗的天色下倒真有几分像猩红的血色,只不过没了腥臭,只剩下朴质的泥土味。

子渔独立祭台,浑身湿透了,低垂的眼睛瞧不出任何神色。

一架金黄轿辇缓缓行来,浑厚的声音从车中传出,如雷霆乍惊:“泥偶献神,新奇有趣,取悦上帝,既有辟邪之用,又有祈雨之效,春旱或可缓解,又有夏日可盼。你这大巫之位,确实当得。”

此声一出,众人皆垂首拜见王上,无论此前如何,此刻皆神色恭敬,面露赞同。

商王受亲至祭礼,磔禳并非国之重礼,可见他有多重视此次主祭之人。献祭泥偶给上帝与先祖,虽说是头一次,但天都降下大雨来了,又有商王亲口赞许,再荒唐也再好不过。

子渔这大巫看来是当定了。

子昀终于松了一口气。

“子渔谢过王上。”他低眉拜谢,沉着宛如不处风雨正中。

商王的声音再一次传出:“何须言谢,本就是你有功。你那妹妹也不错,聪明伶俐,还是卜者,久居宫中与庚作伴,两个孩子也该定亲了。”

子渔猛地抬头。

浸润水光的双眸一改从容,露出惊愕之色。“不”字几乎下意识要脱口而出,但又生生忍住。

小臣不知何时步入祭台核心,随侍子昀,为之撑伞。见子渔状态不对,子昀踩踏着黄泥,拈起裙角就朝从兄奔来。

她强行扯住子渔的衣袖,拉着失神的他一起向商王行礼:“子昀愿与王子圣永结同好。”

子昀起身时还瞪了子渔一眼,用眼神交流。

关键时刻发什么愣?祭祀更换祭品瞒着她也就算了,答谢王命也这般敷衍痴呆,他是长了几个胆子?

今日商王忽然改变心意点头赐婚,实属子昀意料之外,无论商王真正想法如何,她都不能让这到手的鸽子飞走。

“那便这样定下了。你们两个人也莫淋雨了,礼毕就回殿更衣歇息吧。”

诸贵族神官目送商王离去,祭礼结束后闲人陆陆续续退场,只剩下打扫的小臣们处理干净祭台,还有子渔木头一样立在廊下,注视着这散尽的一切。

人们走的走,笑的笑,嫉妒的嫉妒,白着脸的白着脸。

夙愿已成,子昀本该高兴的。但从兄却是一副状况之外的样子,让她内心既困惑又不安。

子渔今日这一出到底是想搞什么?

她试探道:“从兄,怎么了?”

子昀紧紧拈着他的一块衣角。他已换上干净的新衣,衣角摸着都带点暖意。

子渔苦笑:“昀昀,对不起,我害了你。”

子昀愣住。

害了她?哪里害了她?

她能嫁与王子圣,未来能成为商王后,权势滔天;家族受庇护而蒸蒸日上,势力强盛:一切都很好。

子昀道:“从兄,你别说笑了,我谢谢你还来不及,你怎么还同我道歉?你平常便总是说话奇怪,如今看来想法也与一般人不同。瞒着我做什么好打算,有了好结果也闷闷不乐。”

又埋怨地加上一句:“结果倒是没有怎么害了我,只是这过程差点吓死我了。”

子渔沉默半晌,摇了摇头:“昀昀,你不明白。”

听这谜语人讲话,子昀忽觉内心窝火:“好,我是不明白。阿父阿母放任你自行谋算,我也绝对信任你,你却瞒着我许多事。就这今日的泥偶祭品,如果最后没能落雨,惹了众人非议,你该如何收场!”

那双桃花眼常年像是迷蒙在雾中,看不清真情,但此刻却渐渐清晰起来,像山峦裸露了棱角。

“我从来算无遗漏,昀昀。今日这雨无论下不下,我都会赢。”

“结果好坏不在于天神的意念,而在于人心,从来都是人定胜天。我原以为王上至多让你晋升,做我身边的一位辅祭巫女,却不料他竟会直接赐婚。”

“你现在未必明白我的担忧。若是王子庚能顺利继位,你的确会成为风风光光的商王后,可若是……”

“子渔!”子昀气急,一把捂住他的嘴。

子渔“唔唔唔”了半天,俊脸上满是错愕:“昀唔界里都是唔我们唔唔人,不用唔唔……”

等他把嘴巴闭得严严实实之后,子昀才放过他。

“从兄,你是祭祀时吃了朱砂吗?怎么什么蠢话都往外说?先不说王子圣是独子,王后有苏氏又备受宠爱,就算王子不幸,我受到牵连,难道以我族之力我还做不到全身而退?而且,我问你,如果我落难,你会尽全力保护我吗?”

子渔道:“那是当然。”

子昀略微消气,让话题轻松了点:“以从兄的能力,肯定能护住小小一个妹妹啊。”

“世事变化无常,从兄身居高位,是要警惕些,但总该偶尔放放心,别总是把什么事都往坏了想。而且就算坏,我们也可以让它变好啊。”

子渔目光越来越柔和:“是,昀昀说得对,对不起,是我想错了。赐婚的确……也勉强算不得一件坏事吧。”

子昀又横了他一眼。

子渔继续道:“我有些太过害怕既定的命运了。但正如你所说的,我们可以让事情变好,也许我们可以改变未来呢。”

她还是不太明白所谓命运是什么,但看到他能够转过弯来,子昀也勉勉强强接受了。

子渔又道:“既然王上已经为你赐了婚,那晋升也免不了,回去请人为你做几件衣服,风光庆祝一下。红包自然少不了,就当是从兄向你赔罪了。”

一听要做新衣,子昀脸色由阴转晴。

大邑商的贵族女子多是骄奢的习性,子昀也不例外。她喜爱华美的新衣裳,哪怕是素净的祭袍也需绣好凤纹,打扮得美丽如海棠。

闲聊片刻,她告别从兄离开大巫宫殿,心情愉快地迈出正殿大门,却与一个步履匆匆的褐衣小臣迎面相撞,撞翻了一匣物什。

一个小陶瓶掉出,砰地碎了一地。

“贵人见谅,贵人见谅!”

来不及发火,子昀的目光被地上一滩液体吸引住,刺鼻的味道让她忍不住捏住鼻子。

“这是什么?”子昀质问道。

“臣、臣说不得啊!贵人莫要为难我。”他浑身发抖,语音颤颤。

子昀威胁道:“你不说?不说我就把你送进屠宰场去,看你死到临头还说不说。”

看他这衣服,大概是从兄殿里的小臣,从兄待下人和善,侍奉他的小臣都格外忠心。

子昀当然不会真的把他塞进屠宰场,只是威胁一下逼他开口。

她是真想知道从兄在做什么打算。

“这、这是今日祭祀的一位卜者交给我的,其他的我什么也不知道!”他没法处理地上的液体,只能一块一块迅速捡起碎片,装回匣中,捧着匣子低头迅速溜走了。

“今日祭祀的卜者……从兄主祭安排诸位神官……喂,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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