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尧之轻功檐上过,先到膳房去取了秘籍,再回到前院,谢霜呈还在高烧昏睡中,听到声响,扶着床头半撑起身来看,立刻就被点了穴,他意识本就不清,稀里糊涂又倒了下去。
玉清山山头延绵不绝,玉清弟子又善轻功,本来是易守难攻,可这伙人竟然直接使用火弩烧山,伤敌一千也自损八百,打算活活将众人困死在这儿。
风声、火声与呼声霎时混成一片。
“东方盟主有令!缴械不杀!休要负隅顽抗!”
“我们乃是东方盟主派来捉拿魔教逆贼的!不会伤害无辜之人!不要再打我了!”
“灭火!灭火!快帮着一起灭火!哪个神仙在山上点火,狗几八日的!”
李尧之拿起一条长带,将谢霜呈绑到背上,又拿了他的配剑,在众人来前运起轻功转身而去。
玉清山有专门养马的地方,有马必须睡在圈里的规矩,可这伙人计划良久,势要覆灭玉清,遂将马绳全部割断了,还用火弩射死了不少马,防止有人骑马逃跑。幸好雁云依不讲规矩,把行雪往歪脖子树上一栓敷衍了事。
有了东方无堰的人一起灭火,冲天的火光已经逐渐有要熄灭的趋势。
李尧之将马勒停在悬崖边上,眸中闪过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碎光,他望向那座峰头,呆呆地出神。
月色如水,日后他抬头也能瞧见月亮,却都不能站在玉清峰瞧了。
这个地方,他应该是回不来了。
但他没有回头,只是利落地策马狂奔而去。
……
天光大亮。
谢霜呈受不得颠簸,他便将人背在背上,一夜之间赶了快两百里路,此地就要接近豫州城了,豫州城再往北四百里,过了阴山岭,就是景阳城。
谢霜呈悠悠转醒,莫名觉得肚子下面一颠一颠的,颠得他好想吐:“…师兄?”
李尧之神色如常,只是将他扶了起来:“饿了?”
谢霜呈揉了揉惺忪睡眼,发现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两人正身处一片大黑林子当中,疑惑道:“我们这是在哪里?”
“豫州。”
谢霜呈啃着他递来的荠菜包子,忽然瞧见了手腕上系着的暖玉,晶莹剔透的白玉如冰雪般无暇,系着红绳,他伏在马背上时,玉石便顺着耷拉的手腕垂在外头,一路上明明吹了许久的凉风,摸上去时却有一种奇异的温热触感:“我们到豫州去做什么?这是什么?”
“……找瑞云先生。暖玉,对身子好,一会儿要系到脖子上去。”怎么把这东西也带来了?李尧之全然忘了这玉佩什么时候到了谢霜呈手上,答话时有些生硬,谢霜呈却没有察觉,心底甚至还有些雀跃。
这是师兄第二次带他下山来。
行雪速度极快,却不善于长途跋涉,此刻已经打不起精神了,神色恹恹的。李尧之带着谢霜呈下马到路边的客栈歇脚,客栈的小厮便到一边给行雪喂水喂粮。
这条路没有岔口,整条道上只有一处店家,挑着担子、背着包袱的行人来来往往,路过这儿时总会停下来歇息,才有一桌人起身离开,又迅速有人坐下来。
谢霜呈抬头远眺,树林子稀稀拉拉,一眼便能将四面八方收入眼底,这地方果然又平又矮,与玉清地界群山连绵的景象全然不同,他忽然问道:“师兄,这儿离玉清山有多远?怎么连个山头尖尖都瞧不见了,莫非一路上我都是这么睡过来的?”
高热乱人神智,按理来说谢霜呈应当什么都记不清,李尧之却莫名茫然了一阵,不知如何回应他的话,含含糊糊地:“嗯?确实很远,你睡得太沉,喊都喊不醒。”
谢霜呈瞧着手腕上的玉坠,还想问什么,店里的伙计刚好一屁股坐在空着的长凳上,边擦汗珠子边嚷:“哎唷,终于能歇歇脚了,今日这条路上怎么这么多人?”
“玉清峰昨夜被烧了!整座山都烧秃了呢!你知道么?公仪无极死了!”
谈话的人就坐在他们后边,谢霜呈自然听得明明白白,他皱着眉,连嘴边的茶也忘了喝。
说起江湖中的大事,店伙计伸长了脖子,明显来了兴趣,可刚听见公仪无极四个字,立刻大吃一惊,凑过去搭话:“什么!?公仪无极死了!?玉清山那个?”
“死的很惨哩,尸首都被烧得面目全非了。”
这几个人凭空咒人家师父去死,谢霜呈难得性急口快,拍桌而起:“你们胡说八道些什么!”
那人正悠哉悠哉喝着茶,被他这阵仗吓得茶水都泼了,闻言又是上下打量了谢霜呈一番,也不怪罪:“兄台,瞧你这样是在赶路吧?也罢,路上收不到什么消息,我们不与你计较。”
李尧之僵坐着,如芒在背,他从未对谢霜呈说过谎话,没想到第一次说谎,居然不到半个时辰便被戳破了。
“你……”谢霜呈还想说什么,却一阵头痛,撑在桌面的双手抖如筛糠,垂落的玉石被压在掌心抵在糙木桌面,他撑得太用力,玉坠也跟着陷进掌心皮肉。
李尧之扶着他,低声道:“我晚些与你说,好吗?”
谢霜呈抬头看了他一眼,眸中情绪翻涌不断,却什么也没说,也没有点头。
“客官,您的马已经喂好了!”
“今晚住店。”
“啊?好嘞!”
直到篱笆院门前点起灯笼,路上行人来往热闹非凡,屋中却静得落针可闻。
暮色四合,火上的陶罐咕嘟咕嘟溢出药汁,李尧之放下蒲扇,又用纱布将药渣子滤去,用帕子包着药罐端上楼,喊了两声,发现谢霜呈并不在屋中。
一室暗色,这张清俊的脸被门后的黑暗吞没,看不清神色,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尧之撑开后院墙上的小窗,面无表情地瞧着底下谢霜呈正踩着小凳往行雪身上跨,身上穿得非常单薄,风一吹就要散了的样子。
楼下的店小二慌里慌张跑上来,叩响了门:“公子,你的马跑了!”
“不妨事。”李尧之推开门,淡然自若地走下楼。
他走到篱笆外,对着马跑远的林子吹了声嘹亮悠远的口哨,不出半刻,远处的林子便传来了哒哒的急促马蹄声,行雪竟然又回来了。
谢霜呈拉着缰绳,却控制不住马,坐在马背上脸色十分难堪。
“师兄……”
李尧之顺手牵过缰绳,连马带人重新拉回院子,语气仍旧没有什么变化,像是一口无波的古井:“去哪儿?怎么不跟师兄说一声?”
“我……”
“这马虽说是送给你了,却是被我亲手养大的,小霜儿,下次不要再一个人乱骑了,明白吗?”
这句话就带了些警告的意味了,谢霜呈眉尖动了动,心里头有些错愕。
师兄这是在…震慑他?
玉清峰被烧,师父死了,那其他人怎么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个中原委没有任何人与他说,连最为亲近的大师兄也要骗他,要他怎么冷静,他又不是无悲无喜无心无欲的石头!
二人就这么保持着诡异的静默,在众目睽睽下又上了二楼,李尧之一言不发,谢霜呈知道他生气了,可他自己也还气着。
与他想象的还是不一样,李尧之上楼后并未出言责难,语气称得上平淡:“小霜儿,你不相信师兄了吗?”
夜风凉如水,吹得帘布时时呼啦乱飞,他说完话,又起身关了窗。
谢霜呈偏过头,讲话还算镇定,李尧之却从他的话音里听出一股掩盖不掉的委屈腔调:“我相信你,可你却什么都不与我说,还在欺骗我。”
李尧之盘腿坐下,将罐子里药倒在碗中:
“先把药喝了,我与你讲。”
……
“…我想东方无堰是不知情的,或许是被人利用,那把火我想也是那些黑衣人放的。”
李尧之将昨晚的事讲了个大概,谢霜呈刚开始还别着脸不看他,听到最后时神色却十分凝重,他垂眸盯着桌上的木头纹路,桩桩件件仔细梳理着,李尧之心中一声暗叹还没吐完,他却忽然道:“师兄,你仍然在瞒着我。”
李尧之一愣:“什么?”
“临阵脱逃,这不是你会做的事。”
“我……”李尧之不知如何说来道明,实际上从他决定带谢霜呈一起走开始他便觉得自己像只无头苍蝇,他要如何对谢霜呈说关于他的身世,关于公仪无极,关于燕季二老,又要如何开口问谢霜呈关于先皇的事?
他有些后悔把人带在身边了,爹的,这小子太聪明了,还不如刚刚让他去投靠东方无堰,干嘛要把人逮回来自讨苦吃。
谢霜呈眯着眉,认真地瞧着李尧之的眼睛:“除非他们使了什么法子把你先逼走了,对不对?”
李尧之见瞒不过他,便将公仪无极为自己挡剑,一推开门看见死去的燕季二老两件事全盘托出,却刻意隐瞒了自己的灭门仇人一事。
谢霜呈听完,脸色是前所未有的白,直愣愣地问:“所以,你差点中计成为众矢之的,且不光师父死了,二位师叔也……”
玉清遭此劫难,可他却什么也不知道,还天真地以为是要下山玩耍,无知而无用,恐怕李尧之带他下山也花了不少功夫,谢霜呈实在不知作何反应,只讷讷道:“师兄,那雁师兄他们呢?还有秦师姐,我记得我昨夜与她说过话。”
李尧之怕他一口气没吐完晕过去,忙拍着背给他顺气:“…他们都没事。”
谢霜呈哽咽着说不出话,眼睛被忽明忽灭的烛火映得发亮,像是灼灼明日照着秋水,而一汪秋水要落不落地堆在眼眶。昨日同住一个屋檐下,今日却只能遥知其死讯,这种感觉是非常不真实的:“玉清山……我们是不是再也回不去了?”
“别怕,你还有我。”
李尧之不敢去看他眼下滚落的泪珠,只好怅然地将他揽进怀中,嘴里甚至苦得有些发涩,师父怎么会死?是替他挡了一剑,本来是他该死,这场劫难原本就是冲着他来的。
但他难道该死么,他习武数载,就是为了手刃仇人,他一点都不该死,可公仪无极死在他怀里,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他莫名想起来,有一年冬天,他到山中雪谷练剑,公仪无极坐在白梅树下看,见他一招一式极其严苛认真,却摇了摇头,说了“天行有常”四个字。
天不言而四时行,地不语而百物生。
“尧之,就要下大雪了,不适合练剑,明年春天再来吧。”
“师父,我不回去,待到来年我天下无敌那日,便要去报仇呢!”
“哦?你懂得什么叫报仇么?”
“若你能当时即刻手刃仇人还好,可来年你长大了,要么仇恨减弱消弥,或是此人隐匿混迹江湖叫你再也找不到,报仇便会成为一辈子遗憾,要么仇恨日引月长,叫你深陷泥潭,你的一辈子为报仇二字而活着,那么报完仇你又当如何?一个人心里充满了仇恨,留给其他情感的位置就太小了,不要毁了自己。”
“你杀了人家,他的儿子便又会来找你,双方仇怨纠缠,循环报复,死去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难道我便放过他们了么?”
“当然不是。你父母将你托付给我,你的仇便也是我公仪无极的仇,可我不愿看你陷入其中,不要将寻仇当做你人生的目标。”
“那我便赶尽杀绝,绝不会给自己留下祸患。”
“唉…”
公仪无极当时听到他的话是怎么想的呢?会把他当做一个“祸患”看待吗?
显然是没有。
这老头自己轻轻松松死了,把所有问题都留给了他,可惜当年悟不透宗师话中的意思,那时只觉雪下得太小,轻如棉絮,压不住一颗碧血剑心。
“在这次的比武论剑会推选新任盟主,玉清在邀请帖上,方无堰必定会去,我们便去瞧瞧,他要怎么与整个武林解释。”
一阵热意传来,有泪水濡湿了他的肩头。
“好。”
谢霜呈心神不宁,正欲推门将药罐子送下去,却听见李尧之喊了他一声。
“等等,”他一回头,看见李尧之神情复杂,“师兄方才……不是有意吓你。”
李尧之的脸上闪过几丝茫然,心烦意乱地抹了把头发。谢霜呈闻言怔愣在原地,这一日过得太快,快得他都没仔细瞧过李尧之的样子,可此时只消看一眼,却能在他这位无所不能的师兄脸上看出憔悴之意来。
“我实在有些累了,小霜儿,你听话些,好么?”
他虽然憋着一口气,可这在玉清存亡面前无关紧要,他早就忘了,没想到李尧之会突然同他道歉。
“没关系,是我太过莽撞,下回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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