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 20 章

地上一牛一马,树上还有四条腿,怎么走也走不快,等他们晃晃悠悠出了林子,太阳已经落山了。

沈青阳拿着根树枝戳了戳西边,说再走几里有一个小镇,又说这地方十分偏僻,整个镇子只有一家客栈。

山里的路弯弯绕绕,李尧之本来还不太确定怎么走,这下来了个经常在山里摸爬滚打的人,找路倒真方便了不少。

急风掠过地面,簌簌之声,宛若女子吟哦。茫茫的雾气当中,忽然浮出一席惨白的灯火,也不知是来到了什么幽冥之地,狭窄的小路骤然开阔起来。

这镇子果然十分冷清,只有十几户人家,大多都灭了光,窗户黑洞洞的,可是客栈却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沈青阳吆喝着将牛车赶到大杨树下,又帮他们栓好了马:“这儿是个‘生意点’,你们瞧,客栈门口有块儿大石板,就是用来贴悬赏令的。”

所谓的生意点,就是将悬赏任务全放到一起,以供来赚钱的人自己挑选。门派弟子有些微薄的月俸,可各地还有不少散修或是混迹江湖的闲人,叫他们接些零散的活计,不去祸害别人,也算是为武林除害了。

“生意点”的地方通常要放一块儿石板,叫做悬赏石,在明国境内共有八十一块悬赏石板。

李尧之终于想起来这个似熟非熟的地方究竟是哪儿了,几年前他在这儿接过些任务,只是这两年有人在临近玉清山的地方也设了一块儿悬赏石,他就懒得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了。

月光洒满青石砖,幽幽照着这破旧酒幌上“旧山楼”三个大字。

沈青阳回过头,猛地撞上一张惨白的脸!

四下幽寂本就骇人,这大夫登时吓得说不出话,跌坐在地,却见李尧之从那张脸后探出头来,原来是一块儿薄薄的面皮:“你、你这是…?”

说话间,李尧之已经戴上了那面具:“沈兄啊,行走江湖,得学会保护自己,你要不要也易容一下?”

把别人都吓死,你当然能保护自己了!沈青阳搭着谢霜呈的手站起来,心悸之余缓缓道:“不必。”

客栈里格外热闹。狭窄的大厅里坐着形形色色的人,男女老少,壮如黄牛瘦如竹竿的,身上要么佩着锈了的剑,要么蹬着烂底的草鞋,空气中混杂着一股浓重的酒糟味。

几人推门而入的瞬间,楼里瞬间安静下来,这帮混子集体停顿了片刻,目光不善地上下打量,见来者没什么威胁,便又继续吃吃喝喝。

四周重新吵闹起来,李尧之却听耳尖地见楼上厢房里的动静:“叫我去打败李尧之,可你连最后一片牛肉都不给我吃!”

浑厚的声音胡搅蛮缠地接道:“穷养孩子富养己,老子也要长身体,拿来!”

“小气鬼小气鬼!我没有力气打了,我死了!我死了!”

“死你爹个头,爬起来!”

“我死了!”

“小兔崽子,不成器的东西,要不是老子左脚断了,别说那李尧之,就算是东方无堰来了,老子照样两巴掌!”

“谁给谁两巴掌!啊哟,爹我错了别打我!”

李尧之总觉得这位正在长身体的声音十分耳熟,语气又颇为狂妄,还要让他和东方盟主排着队叫他扇巴掌似的,只是又实在想不起来到底是谁,甩了甩脑袋也懒得去想了:“小霜儿,去点菜。”

从丰年镇那回,李尧之就发现谢霜呈特别爱点菜,好消息是他师弟从最开始的满汉全席到如今能点得份量得当。

柜台旁边坐着个锃亮的光头,烛台架在他脑袋顶上,反光简直要晃瞎人眼。沈青阳见他粗布麻衣,又是个剃度出家的僧人,面前却放着一盘油汪汪的肉,低声道:“这鬼地方,连和尚都吃肉。”

不成想那凶神恶煞的秃子耳力极好,听罢立刻转过身来,嘴里还恶狠狠地咀嚼着一块儿肉:“小子,你好无礼,我只是掉了头发,不是做了秃驴。”

李尧之觉得这汉子有些面熟,可依旧想不起来其姓甚名谁,可那秃汉子却忽然紧皱眉头,扫视他们一圈,目光狐疑困惑,视线最终停留在他的脸上:“你?”

既不是“怎么是你”,也不是“你怎么在这儿”,这一个你字,说得不清不楚,难不成他这张易容后的脸,竟与人家的朋友长得一样么?李尧之道:“前辈有何指教?”

可这光头自顾自冷笑一声,又转过去了:“前辈?哼。”

人多眼杂,李尧之放心不下,叫伙计将饭食抬到了厢房。

“你哥俩不下来吃点东西吗?”

江霁月快速应道:“公子,我想吃牛肉。

又听他下一秒闷声道:“我不想吃了。”

沈青阳一惊,伸长脖子望着头,像只鸟似的左右看,始终没找到人。

他颤颤巍巍指着房梁:“还、还有高人?”

“哦,家中暗卫。”

“原来如此。”

叩叩——

“谁呀?”

店里的伙计自己推开门,腆着笑脸地凑了进来:“客官,一共五十文钱。”

沈青阳闻言,将李尧之给的那袋碎银子拿出来,大气地往伙计的手心抛了一两银子:“你这楼好生奇怪,哪儿有吃一半收钱的道理,怕我们吃不起么?”

“公子,你也知道,我们这小生意……”

李尧之忙站起来:“诶——”

沈青阳拍了拍他的肩,将人按回去:“谢兄、谢兄,不必礼让,到东山还远得很呢,路上咱们得互相照应,这一顿算我请你们吃的!”

那伙计眉开眼笑,连道了几声客官慢吃,毕恭毕敬地关上门走了。

李尧之摸摸见底的瘪荷包,叹了口气。

早知道走的时候不做什么孑然一身潇洒客了,带点儿物件起码还能变卖。

“谢兄何故叹气?”

“我刚才想说我没钱了,这一袋钱是最后的盘缠。”

沈青阳大惊:“什么?!你怎么不早说?!”

没钱还给他这么一袋银子?不知道他这种有良善之心的仁医有点钱就忍不住广施善行吗?

“看你舍命也要为我弟弟抓药,我也不是什么吝啬之人,于是就没钱了。”

沈青阳嘴角抽搐,上了贼船也就罢了,怎么偏偏上了又穷又破的船。

第二天一早,沈青阳到医馆里卖草药去了,谢霜呈又还没醒,李尧之便在这阔别了两年的偏远小镇上自己转悠起来。

只是刚出门,就发现对面的悬赏石下坐着个人。

这碧衫少年光是坐在石块儿下叹气就叹了半个时辰,一会儿抓耳挠腮,一会儿用脑袋砸石块儿,李尧之觉得他这模样甚是滑稽,便也跟着站在门边上看,见他终于下定决心般鬼鬼祟祟地拿出张纸,“啪”一声按到悬赏石上。

李尧之光明正大站到他身后看,只见那纸上写了几个斗大的字,字迹非常之丑陋,形如爬虫:

“帮我夺逐风榜前三。”

而赏金是一百两。

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李尧之慢悠悠走上前,轻轻一撕,那纸便飘到了他的手中。

地上的少年没想到悬赏令刚贴上去就被揭了,猛地弹起,迅速转过身来打量是何方神圣。

没想到也是一个半大不大的小子!

“诶?你、你做什么?”

这声音——竟然就是昨晚咋咋呼呼要打败他的那个。

李尧之见他反应如此大,奇道:“你不是贴了悬赏令么?要夺得逐风榜的前三?”

“我就是随便贴的,侠士,你还给我吧,这不作数的!”

见他还要来抢,李尧之索性将那张纸举得高高的:“你家大人没教你么?这悬赏令一旦贴上了悬赏石,就不能反悔。”

“那怎么办?”少年抱头苦恼道:“我、我是没办法了才贴这个的,我怎么打得过林楚萧和季含月?我也想公平论武,可是打了四年了,我前年是第四,去年还是第四,他三个像被定死了似的,我爹要杀了我了,我活不成了。”

怎么不打李尧之了?李尧之默默腹诽。

他在脑中快速回忆,去年逐风大会 ,第二名是林楚萧,第三季含月,第四则是一个叫越寒溪的年轻人。

这样的比武中,前三名叫人记在心里实属正常,可关键在于这越少侠连着三年都是第四名,坚持不懈最终还是落得个名字都登不上逐风榜的结果,三声阁还曾因为这事写了四五篇诗来调侃慕水山庄。

慕水山庄……他记起越寒溪他爹是碧虚剑主越青彦,也就是慕水山庄的主人。怪不得他觉得声音如此熟悉,这位碧虚剑主还真有本事去扇东方无堰的巴掌。

十几年前,一个名为玄鹤宫的门派横空出世,有如北风卷地,一夜间吞并数个小型帮派,在不少西域异士与红莲教的帮助下,势力如日中天,门内弟子恣睢狂妄,作恶多端,为害武林。

这一场祸害止于两人之手。

那时候越青彦已被尊为碧虚剑主,一把长剑斩奸佞,人称“北山大侠”,李清云为“江南第一侠”,二人南北相逢,一拍即合,联手并肩,在东山玄武台与其对峙整整三日,才将玄鹤宫主的头颅斩下,那颗干瘪的头现在还挂在擂台旁的铁架上,以此警示武林。

而当时的东方无堰还只是李清云麾下一员。

可惜北山与江南远隔千里,玄武台一别,二人竟再也没有见过面。

他淡淡开口:“赏金一百两,是真是假?”

“当然是真的!”越寒溪觉得这人说话莫名其妙的,还有点瞧不起人,说话也不跟他客气了。

见他身形瘦削,却掩不住一股剽悍的气质,越少侠心里又生出几分好奇来,却听他道:“好,我接了。”

“喂、这可是要助我夺得逐风榜前三,难不成你还能把前三个都绑了?”越寒溪这会儿才觉察出他的认真来,声气又软了下来,出言相劝道,“你这是自寻死路,我劝你还是放弃吧,要是你实在缺钱,我给你十两成吗,你还年轻,可别去送死,你可知道他们什么家世什么……”

“你去年排多少来着?”

越寒溪莫名其妙地睨他一眼,嘴却如实道:“第四啊。”

“很好,今年我不去了,你刚好就是第三,给钱吧。”

“什、什么?”他的语气轻松地像是在说笑,可又十分真诚,越寒溪身体后倾,微微瞪大了眼睛,“你究竟是谁?”

越寒溪的逐风之路十分坎坷,第一年被他爹打晕了,前年被林楚萧打晕了,去年被季含月打晕了,第一名那个李尧之李三水,他是见也没见过,好不容易听闻有个悬赏令悬赏了李尧之,可他爹又说这写的都是假的不让他看。

季含月与林楚萧他都交过手认得人,那眼前的是……

“李尧之。”

春风骤起。

龙引剑柄上红绸轻扬。

越寒溪的脑子里忽然冒出来一句:鸣剑敛清霜,拂衣招红袖。

三声阁负责将逐风盛况以纸笔记录下来,供武林阅览,这便是他们笔下的李尧之。

等他缓过神来,兜里已经少了张一百两的银票。

坏了!

他与通缉犯有了生意往来,这算不算勾结罪犯?

午饭时,谢霜呈眼尖地瞥见李尧之腰间的一点红:“你这又是从哪儿偷的红绳?”

李尧之刚给他夹了一筷子青菜,闻言敲了敲碗:“什么叫偷?这是鸡窝上扯来的,赶完集遍地都是,我拿一根怎么了?”

合着是给鸡崽子绑脚用的。

哐当!

“我今天去卖草药,卖了足足五两银子!”沈青阳神清气爽地推门而入,举起五个手指朝二人比划,见他们面不改色,悻悻一笑,又道,“不过我可说好了,你们人多,轮着给钱对我不公平,所以以后我给一天,你们得给两天。可你们现在又没钱,这钱……你们到了玄武台再还我吧。”

李尧之将那张银票压在桌上:“不必。”

“这…是?”

没错了。

这二人衣着不凡,又有暗卫随行保护,昨天还垂头丧气说没钱,今天就随手掏出一百两,一定是在考验他。

“呐,刚刚我是唬你们的,沈某一直认为相逢就是缘。”

谢霜呈道:“沈大夫,那这一顿之恩……”

“行走江湖就是讲究一个义字,钱算个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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