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前。

雪后初霁，晴空如洗，万点金光挥洒于群山峻岭。嶙峋万仞的雪峰之上，皑皑白雪闪耀夺目。

倏忽一道影子在群山雪峰上飞速划过，风驰电掣，疾如闪电。紧接着又有一道影子划过，可速度快一拍慢三拍，拖拖拉拉，映在雪地上的影子一停一走，快的时候是一道线，慢的时候便是一个圆。

“师弟，你慢点——我撑得动不了了。”拖拖拉拉的正是宋云岚。

宋云岚身袭素白道袍，木簪束发，手扣精刚护腕，腰间吊着镇邪司诛祟台牙牌的银白穗子随风飘荡。做为镇邪司诛祟台律正大弟子的他正与师弟严秋凛一道御剑飞行回镇邪司。

前方的严秋凛听到此话，停在空中，扭头瞧他一眼：“师父叫咱们去给降妖司、伏魔司的师叔伯送年礼。年礼送到走就罢了，听他们客气一两句，你就留下吃饭，还吃那么多。要不是天衍司仅有掌司一位又不见客，你能再吃一顿。撑着这样，活该！”

严秋凛和宋云岚一模一样的装束，此时正百无聊赖地转动护腕，等宋云岚磨蹭过来。

宋云岚一会快，一会慢，老牛拉犁似的一点点蹭过来。捂着鼓鼓的肚子，喘了半气天，对严秋凛狡辩道：“长辈留饭，咱们小辈就得遵从，要不然多丢咱们镇邪司的脸面。”

“镇邪司的脸面是用你吃进肚里的半只烤鸡，半只熏鹅，一条红烧鱼，半个炖大白菜撑起来的？”严秋凛冷脸道。

“还有四个红烧狮子头！”宋云岚伸出四根手指，笑嘻嘻地在严秋凛面前晃晃。

“王八蛋，你不惹我生气你浑身难受是不是？！”严秋凛骂道。

宋云岚笑嘻嘻地求饶：“师兄错了，饶了我吧。”

严秋凛动动嘴角，过了半晌才道：“你要是撑得动不了，到我剑上来，我带你御剑。”

说这话时，严秋凛怕目光触碰到宋云岚，快速又小心地转向一边，原本垂在身侧的双手交叠在身前，紧张又不知所措地来回捏。

突然一阵风旋过身前，牙牌下的银白穗子飞舞，耳畔落下宋云岚的一句话：“山中蘑菇鲜美，我采些回去炖鸡！”瞧着俯冲下去快如利箭的身影，哪里有半点撑得动不了的模样。

就记得吃！

严秋凛朝已经小如黑点的影子狠狠骂了句：“王八蛋！”

宋云岚落在山谷里，跳下长剑，将风扬入鞘，负于身后。山谷里积雪甚厚，枯木丛生，一脚踩下去不是没掉小腿肚，就是绊到一根枯枝。可即使这样，也拦不住宋云岚给小鸡配蘑菇的决心和热情。

他一脚深一脚浅在山谷小道间费力行进，幸而阳光浓烈，才不觉得阴冷。见到枯树，便凑过去，揪下长在树干上的蘑菇，丢到兜起的长袍下摆。走了三十多步，就采了小半兜。

他低头数数，这么多仅够配一只鸡。今晚三十年夜饭，诛祟台那么多师弟师妹，得多采些多配几只鸡。

于是顺小道继续前行。又走了五十多步，忽然见面前有一丛横七竖八的枯树。见到宝贝似的，忙踩雪走过去。刚走近，就听到枯树丛背后有说话的声音，而且妖气浓烈。

他起了好奇，扒开树杈，透过露出的缝隙去看，只见四五个小妖怪背对自己，像是包围起什么东西，站成一圈，嘴里吆五喝六满是调笑轻蔑之语。

细长身子的鸟妖笑道：“这小鬼又小又弱，他的鬼气都不够哥几个塞牙缝的。”

矮胖的鼠妖道：“他的模样倒不差，不如，嘿嘿嘿。”言语轻薄猥琐，听得宋云岚直犯恶心。

他大约猜出来，是几个妖怪在欺负落单的小游魂。其他两个妖怪也言语下流，不堪入耳。他好奇起来，这个小游魂到底得弱成什么样子，连出口反击都不敢。

“把他头发给剪了！让他跟我一般做王八！”头顶秃亮的王八妖幻化出一把剪刀，在手里掂来掂去。

虽然妖怪归降妖司管。可是，宋云岚笑笑，俗话说得好——

县官不如现管！

宋云岚甩掉袍角，唰地拔出长剑，轻轻一挥，一道凌厉的剑气从剑锋打出直奔王八妖。王八妖只觉手掌阵痛不已，细长的剪刀登时断成几截脱手而出，落在地上，砸出几个雪坑。

“妈呀！”

几个妖怪回头看见一身道袍的宋云岚，又瞧见他手中的锋利长剑，大喊一声，立刻鸟兽散。钻洞的钻洞，拍翅膀的拍翅膀，好不热闹。

待妖怪散去，宋云岚这才看见被围攻的小游魂，是个少年。

十七八的年纪，屈腿坐在地上，裹着一身单薄的素纱袍。柔软宽大的纱袍垂坠下来，勾勒出一具单薄的身躯。两只光脚踩在冷冰冰的雪里，满头乌发泄在背后。

他苍白的脸孔稚气未脱，能看到脸颊上柔软的绒毛，像是颗将要成熟却带着青涩的毛桃。他捂住心口的手也是苍白的，皮肉的苍白愈发显得两只眼睛乌黑发亮。小游魂的两只眼睛警惕地打量宋云岚，毫不掩饰地从眼中流出恶狠狠的光。

凶巴巴的。

宋云岚暗笑。他暗地用法术探查小游魂的鬼气，真的太微弱了。八成是个不知道怎么死的，又糊里糊涂做了鬼的倒霉孩子。

太阳光偏过来，照到小游魂脚边。小游魂吃痛，赶紧将脚缩回袍子下，整个身体蜷缩在一起。

宋云岚打量下日头，忖度这太阳只消片刻就会直射过来。这里周围坚石峭壁，只有几个树杈横在地上，完全没有遮挡。小游魂暴露在太阳下片刻就会魂飞魄散。

事不宜迟，宋云岚立即解下右手护腕，扎束的袖口松下来。他晃晃袖口，对小游魂笑道：“别怕，我带你去个没太阳的地方。”

小游魂没有做声，依然警惕地盯着他，但身子却在不停往后缩来躲避不断侵蚀阴暗的阳光。后背撞到石壁，小游魂身形一僵，抬头又望眼宋云岚，牙齿咬咬薄唇。于地上翻转跃起，衣袂流转，化做一点荧光，飞进宋云岚的袖子里。

宋云岚忙扎束袖口，御剑飞走。飞至半空，见严秋凛仍等在原处，还未开口就听他问道：“蘑菇呢？”

宋云岚猛地一拍脑门：“哎呀，忘了！”

自己采的蘑菇都留在谷底了！

宋云岚心痛不已，西子捧心似的捧着心口哎呦哎呦，直念：“我的小鸡没伴儿了！”

严秋凛以为他去谷底只为玩，采蘑菇不过是个借口。瞥了他一眼，到底没忍心，但仍板着脸道：“我从集市上买些给你。快走吧。”

宋云岚恋恋不舍地看了眼脚下的谷底，带着对蘑菇的遗憾，驱动长剑，乘风而归。

遥遥地，看见两根石柱直插云霄，那便是镇邪司山门。

严秋凛又听到身后宋云岚的一声哎呦，扭头问道：“你又怎么了？”

宋云岚捂住肚子，哎呦个不停，一张苦瓜脸拧在一起，道：“我肚子疼。”

“大鱼大肉吃多了，肠胃受不了了罢。你说说你，叫你少吃点你不听。这下肚子疼了吧。”严秋凛一边恨铁不成钢似的絮叨宋云岚，一边解开腰上的锦囊去找药丸。

宋云岚连连摆手：“用不着费丸灵药。你那几丸灵药得来不易，省着些。我去山沟里蹲着拉拉拉就好。”他硬生生把“屎”字给憋回去。说罢俯冲山脚，追风逐电而去。

宋云岚御剑低飞，在山间寻找山洞。长剑衣袂飞掠地面，卷起飞舞雪尘。连续在山间转了三四个弯后，终于找到一处背阴的山洞。于是跳下长剑，双足轻落，解开护腕，抖抖袖口，一点荧光慢慢从袖中飞出，刹那间变回小游魂。

小游魂的眼中已经没了恶狠狠的光，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宋云岚，双唇紧紧抿着，一言不发。

宋云岚只当他怕生，也不计较他没道谢，只是笑笑：“前面是镇邪司，捉鬼的地方。你是小鬼我不能带你进去。这里晒不到太阳，你待到天黑就离开吧。以后见到坏人坏妖坏鬼就绕道走，不要再被欺负了。”说罢，跃上悬停在洞外的长剑，飞驰离去。

“师弟，咱们走吧！回去吃肉包子去！”

“你还能吃进去？！”

“能！”

“......”

小游魂行至洞边，仰头望天，盯着空中离去的身影，嘴角微微上扬。

突然，山中传来一声凄厉狼嚎。

小游魂沉下脸色，身体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咚咚咚，一只巨狼四爪踏雪，飞奔冲来。眨眼间就跃进山洞，身体后弓，狼毫根根炸起。

这只巨狼浑身灰黑，一道长疤从头上左耳斜劈而下，身体足有两个成人那么长，四颗獠牙尖利无比向外呲，嘴角洇着新鲜血迹。

可它没有攻击小游魂，反而抬起前爪伸进嘴里抠，又抠又咳反复好几次，才从嘴里吐出几块碎龟壳。巨狼用爪子打掉龟壳，摇头晃脑，很不舒服。

“你就这么喜欢做畜生？”小游魂开口了，声音冰冷，眼角也透着森森寒意。

巨狼听罢，化成人形。精壮结实的汉子，一身利落灰衣短打，满腮短髯。一道深红肉疤从左额头一直劈到右下巴，令一张原本应该英武的相貌变得十分狰狞。

狼妖抬起大拇指抹掉嘴角血迹，冷哼一声：“这几个不长眼的妖怪敢欺负你，老子弄死他们！”

小游魂眼中霎时凶光四露，按住胸口：“都怪我那不长眼的四哥，乖乖让我吞了，将修为都给我便好，何必挣扎。没想到进了我的肚子，还拼死反逆，令我气息大乱，一时间修为低的和游魂一般。否则我怎么会被这些蛇鼠虫蚁欺负。”

“公子，那你现在？”

小游魂调节气息，瞬间鬼气大振，道：“无事，我已经将我四哥全部吞化。”他抬手一挥，一道薄雾现在身前。薄雾上映出宋云岚的面容身影，正是他冲小游魂笑时的模样。

小游魂道：“你替我查查这个人是谁。”

“他身上的牙牌写着镇邪司。镇邪司有诛祟台，孽镜台，思悔台。诛祟台穿白，孽镜台穿紫，思悔台穿黑。”狼妖摸摸下巴，判断道：“这人是镇邪司诛祟台的，应该不难找。公子，”

他的目光瞧见小游魂嘴角上提，脸上现出熟悉的表情，不禁悚然：“天下男人那么多，你干嘛非要搞镇邪司的道士。况且诛祟台是专门抓鬼的，你碰他们做什么。”

小游魂不以为意，冷笑一声，道：“他们镇邪司的掌司我都不怕，更何况是个诛祟台的小弟子。”表情突然柔和下来，眼睛出神地盯着薄雾，自言自语似地喃喃道：“他真的很好。”

狼妖耸耸肩，道：“我去打听。”

小严：老婆贴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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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九年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