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极南之地，有大魔建立名为“醉生乡”的魔物疆域。那里没有真实的山川日月，一切景象皆由幻境拟造。

大师兄准备前往那里。

在得到这个消息之前，他已经走过了太多地方，山川湖海，红尘阡陌，所见所感，触目所及，皆与真实无二。他曾在南城酒肆孤身独饮，在边陲小镇教孩童习剑，也曾在山脚村落击退行凶的妖兽。

这里还是幻境吗？

他总是分辨不出来，于是他也放弃了去分辨，只顾着走在寻找师弟的道路上。

这些年里，大师兄沉睡入梦时，梦境偶尔会将他带回临虚派的后山，那棵本不存在的桃树下，一袭白衣、容貌昳丽的青年枕着落花，朝他微微一笑。

“你又回到了这里。”师弟说，长夜般的眼眸里带了几分戏谑，“是来见我的吗，师兄？”

他便点点头，拂去石上的花瓣，与他并肩坐下。

“我找了您好久。”大师兄的语气平淡得像在叙述他人的故事，“这些年，我走过了很多地方，见过大漠孤烟，也见过海上明月，都是我之前困于师门时，从未想过的景色。”

他顿了顿，望向对方困惑地问道：“阁下，幻境真的能逼真到这种地步吗？”

师弟拈起一朵桃花，在指尖轻轻把玩着，笑着说道：“师兄，你该知道的。我本是梦貘，活过了漫长岁月，吞食过无数人的悲欢离合。构建出这样一个幻境，于我而言，或许并不算难事。”

“是您会说出来的话。”大师兄点了点头，“你总是这样，既不肯让我心怀希望，也不愿我彻底绝望。”

“我怎舍得让师兄绝望？”师弟偏了偏头，弃了桃花，伸手拂过他眼角深入骨髓的红痕，调笑道，“你看，师兄想见我，我便来了这梦中见你。”

大师兄闭了闭眼。

眼角的温热一触即分，残留的温度像是在下一刻便要逝去，他忽而像是再也无法忍耐，伸手将师弟推倒在纷扬的桃花瓣中，俯视着对方那双如长夜般深不见底的眼睛。

“您到底是谁呢？”他语气急促，问出这相似的问题，“您只是我梦中的人物，还是我的心魔所化，又或者，真的是……他？”

“……这重要吗？”师弟反问道。

“……是了。”听得他的问题，大师兄怔然半晌，终于答道，“这的确……并不重要。”

“我知道的……这并不是终点。”他低下头来，将额头抵上白衣青年的肩头，声音轻的像是在叹息，“我还没找到您啊……”

“何必来找我呢？”师弟抬手抚上他的脊背，语气缱绻又无情，“师兄，无论眼下是否只是一场幻境，你既已舍了师门，便该为自己活过一场了。”

“……这便是我的执着了。”沉默了片刻，大师兄答道。

“好吧。”师弟也不再劝阻，他只是轻笑，搭在大师兄背上的手滑落下来，挑起大师兄垂落的长发，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大师兄亦不再说话，他静静抱着身下这具温热的躯壳，放任自己短暂休憩。

好一会儿，他才忽而轻声问道：“阁下，至少在这里，能陪陪我吗？”

“好啊。”没有片刻的犹豫，师弟便回应道，他的声音带着隐约的笑意，“我就在这里陪着师兄，直到你……彻底放弃，或者彻底醒来的那天。”

梦醒之后，依旧是无尽的旅途。

要去往醉生乡，需渡千道河，过万重山，最后跨过无尽海，方能抵达极南之地。大师兄走了许久，受限于几乎枯竭的修为，行程始终快不起来。起初他也为此感到心焦，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步履便也渐渐放缓，只将这一切，当作一场漫长得看不到尽头的远行。

又是一年春至，他行走在群山之中，看鹤群遥飞天际。就在那一刻，他停滞多年的修为，本该早已枯竭的丹田气海，忽如冰河解冻，冲破了无形的桎梏。

他怔然立于山巅，感受着体内久违的、微弱的灵气流转。前因燃元之术根基俱毁，后因心魔心境凝滞，他本以为此生便是如此了。却没想到，当他放下振兴师门的执念，放下对行路的忧虑之后，那道坚固的瓶颈，竟在不期然间悄然松动。

这样的感受也是虚假的吗？

他抚摸着自己的眼尾，那里的血色依旧鲜艷，沉的像是要滴下血来。

于是他便知道，自己的心魔从未散去。

又是一夜长梦。

桃树下的师弟在看见他的第一眼，便笑着恭喜他。

大师兄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修为已复，甚至突破至金丹后期。”大师兄说道，“只是，我不明白，我仍心魔缠身，为何还能突破？”

“所以……”他的声音顿了顿，试探地问道，“这里果然是幻境，对吗？”

“心魔缠身，为何便不能突破？”师弟并不回答，只是反问道，“师兄已习惯了与心魔共处，那这心魔对师兄而言，或许已并无危害。”

“您仍不愿告诉我，这里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假？”

“我说了师兄便会信吗？”

大师兄沉默了。

“也是，我的确……不会相信。”他说道。

这句话出口的瞬间，大师兄心中莫名松快了些，他与师弟并排坐下，仰头看向满布繁花的树冠，层层叠叠的粉色光晕里，他开口道：

“其实这些年，我仍是反复在想，我所经历的，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假呢？”

“沧澜派的救援真的来了吗？燃元之术真的破了吗？此刻的我，是仍然躺在山洞之中，即将心血耗竭而死，唯有意识无止境地延长。又或者，我是真的得到了拯救，我的师门没有完全放弃我，他们悔恨交加，想要弥补。”

“我找不到答案，阁下的言辞永远暧昧难明，毫无漏洞，于是这两种情况均有可能。”

“是我的错。”师弟从善如流地点头。

看着对方脸上戏谑的笑意，大师兄无奈地叹了口气。

“不过，我也有可以肯定的事情。”大师兄的声音顿了顿，随后他语气笃定地说道，“我并不孤单。”

“哦？”师弟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意外的神色。

“无论这里究竟是不是幻境，我的意识仍在，这代表我并未完全死去。”大师兄说道，“假若这是现实，那我便得来了师门的歉意。假若这不是，那便又分两种情况，一是燃元之术未破，封印尚在，那么阁下便还在山洞一直陪伴着我；另一是燃元之术已破，阁下逃出临虚派，那么我还有幻境之外的‘师弟’，在一直守着我。”

“无论哪种情况，我都不是孤身一人。”

“哈哈哈……”像是听到了极好笑的事，师弟笑了好一会儿。

“可是，”他好不容易止住笑，“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去醉生乡？”

“因为我没有找到师弟。”大师兄平静地说。

——那日醒来，师尊、二师弟、三师弟、小师妹都围在榻前。

唯独没有他。

没有那个时而温柔时而恶劣，会亲近他、戏弄他、陪伴他的师弟。

所以，他要去找他。

这似乎依旧是个超出对方预想的回答，在他的身边，这个有着师弟外貌的幻影双肩轻颤，再次忍不住笑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我的大师兄。是我低估了你，经历了这么多，你竟然……还念着你那幻境外等你的好师弟。”

“也是，这毕竟是你的心魔之基，执念所向……”笑罢，师弟伸手抚上他眼尾的红痕，语气倏而冷了下来，“所以，你是要我来当你的师弟，是吗？”

大师兄不闪不避地迎上他带着冷意的目光：“阁下，我早已分不清，您与他有何不同。”

“有趣，看来是我作茧自缚了。”师弟点了点头，面上那点佯做的恼怒飞快地敛了去，抬眼还是那般笑意盈盈的模样。

“好啊，那师兄便试试吧……”他的语调温柔，“说不定，他就在醉生乡等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