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道河过，万重山尽，又是数年过去，大师兄终于来到了无尽海边。

与常人想象中怒涛汹涌的景象不同，这片海寂静得可怕。海水是浓稠的墨蓝色，映衬的连遥远的天际都显得一片昏暗。

大师兄没有找到愿意载他过海的船只，海的尽头是传说中魔物的疆域，没有人敢轻易前往那里。

他便购置了一艘灵船，自行前往。

海上的行程苦闷无趣，终日所见，俱是茫茫的海域。大师兄在最开始的时候还会试着根据日月运行的轨迹测算航行的大致方向，但几日过去，他便彻底迷失在了这广袤无垠的大海中。

所幸他已恢复了修为，不饮不食也能度日，大师兄便随波逐流，任凭灵船载着他在无尽海中漂荡。

在海上的这段时间里，他愈发频繁地入梦，但梦中却不见师弟的身影，来来回回的，是他这些年的旅途。

他还记得，离开临虚派的第一站，他来到了南城，那是一个温暖的春日，空气里飘着甜腻的花香和酒气。他坐在临河的酒肆里，点了一壶当地有名的“醴泉酿”。酒液清冽，入口却带着一股奇异的果香回甘，不像修真界的灵酒那样带着灵气，却别有一番醉人的风味。他独自饮了一壶，任凭酒意上涌也不施法化去，熏人的醉意里，他听着窗外画舫上传来的软糯吴语，合眼静静睡了一觉。

他也曾在西陲驻足过一段时间，那是黄沙与绿洲的交界处，风里带着干燥的草木香气。几个总角小儿，举着比自己还高的木剑，在他住的客栈老树下嘻嘻哈哈地比划。他一时兴起，便顺手教了他们几招。他惯常教的用心，脸色也板正的吓人，那些孩子们却并不怕他，他们手上使着乱七八糟的剑招，口上“师父师父”地叫得欢快，看他板着脸，便笑着塞给他糕点来讨饶。大师兄一开始还想好好教，后面在一片笑闹中还是选择了放弃，他陪着孩子们闹了几天，只当督促他们多活动腿脚。

他当然也遇过险境，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的修为都没有恢复，脉络里只残留着微薄的灵气，只比凡人稍好一些。他曾在北山脚下的村落中遇到袭村的妖兽，为了保护身后的村民，他提剑与妖兽缠斗了一日一夜，身上落满了伤痕，最后他刻意卖了个破绽，以重伤的代价将妖兽斩于剑下，随后便昏了过去，在弥留的状态下停留了好几日。他几次都以为自己将要死去，可最后还是活了过来。醒来的时候，身边围满了感谢他的村民。

他还去过东海，北溟，南驿，西岭……最开始是漫无边际地游荡，后面便一路向南，向南，直至无尽海。

过往的旅途在梦中回溯，大师兄发现，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已度过了如此漫长，又如此自由的一段好时光。

他饮过美酒，品过佳肴，见过无数或壮美或幽静的风景，遇见过形形色色或好或坏的人，这些曾经是被他视为与修行无关的琐碎，是他认为妨碍大道的尘缘俗念，但此刻在梦中回溯，他才觉得，这或许才是人生。

而这一切的起点，始于困在幻境的第一刻，是师弟带他捕鸟烤火，与他在村落中闲逛，在桃树下相拥相缠。

分明是梦幻幻影，却胜似挚友亲朋。

大师兄缓缓睁开眼来。

灵舟依旧在寂静的海面上漂浮，不知方向，不明时间。

大师兄忽然觉得，即便此刻便在这海上耗尽寿元，似乎……也并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

他仍走在寻找师弟的旅途之上，也走在自己的人生之上。

已无遗憾。

而就在他起念的那一刻，前方原本空无一物的海面上，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片陆地。

离船登岸，他终于抵达了传说中的醉生乡。

眼前是一座灯火通明的城池，长街楼阁，形制与人世繁华都城无异，只是悬着的灯笼燃着幽绿鬼火，空气中甜香里混着血腥气。

而穿行其间的，皆是魔物。

身形婀娜面容妖冶的女子，笑时嘴角却裂至耳根。体型魁梧身披重甲的武士，头盔的缝隙中透出熔岩般的赤红光芒。长街上还有翻滚的幽影，与迈步行走的兽身人首。它们饮酒，交易，嬉闹，将人间的喧嚣演绎得光怪陆离。

大师兄步入其间的一瞬间，它们纷纷回头看来，眼神中透着恶意的光。

大师兄并没有停下脚步，他只是抽出来剑，继续向前走去。以他如今仅在金丹期、微不足道的修为，本该是它们轻易便可攫取的猎物。然而，那些魔物在感知到他的气息时，第一反应竟是露出了混杂着忌惮与了然的神色，纷纷退避。

“是他的猎物。”他听到阴影中传来模糊的低语，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敬畏。

心中说不清是喜是叹，大师兄停下脚步，朗声发问。

“劳驾，请问……他在哪里？”

“喏，前面那座最高的阁楼便是。”阴影中的声音倒也直率地指了路。

大师兄点头谢过，继续向前。

那座高高的阁楼就在视线的尽头，能远远地看到飞翘的檐角与雕花的朱栏，阁楼的最顶层四面轩窗洞开，依稀可见一道模糊的白影坐在软榻之上。

距离模糊了那人的眉眼，大师兄却仿佛见到了对方脸上惯常戏谑的笑意，而这笑意离他并不遥远，只是一条长街，一道长桥，一段向上的台阶。以他的脚程，也许不足半炷香的时间。

所以，这就是终点了吗？大师兄恍然地想着，他的步履依旧沉稳，却不知不觉地快了起来。

他要找到师弟了，对吗？

经历了那么漫长的一段旅途，与那么多或真实或虚假的灵魂交谈同行，他已不再如当年那般困于一门一派，也从孤身一人独守师门的梦魇中挣脱，可他却似乎还是被一根无形的丝线牵引，永远在追寻一个答案。

尽管他心知，那并非答案，只是又一道饮鸩止渴的谜题。

向前，向前，再向前。

他已穿过长街，走在长桥之上。

他的脚步忽顿。

不知是否是错觉，他每向楼阁靠近一步，心口那早已被遗忘的、属于燃元之术的疼痛，便如幻觉般再度袭来。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正在缓慢而坚定地握紧他那颗残破的心脏。

“不要去终点，好不好？”

尽管没有入梦，但“师弟”那熟悉的声音仍在他耳旁响起。

“师兄，这段时间的旅途不好吗？只要你不再往前，你就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不好。”大师兄在心中无声地回答，“我已经看到终点了。”

是你亲手将终点，放在了我的面前。

“过了这么多年，他或许早就不记得你了。”那声音还在试图动摇他，言辞急切又诚恳，像是全心为他着想，“你只是他漫长生命中一个随手戏弄过的玩物，他不会是你要找的师弟。”

“没关系。”大师兄答道，“没关系的。”

“……师兄，那看看我吧，我是你因他而起的心魔，是桃树下一直等待着你的师弟，也是幻境之外一直守着你的师弟。心魔永远不会背弃你，永远映照出你心中最深的渴求。由我来陪伴你，不好吗？”

“那当然是很好的。”大师兄说，“可是，你会朝我望来的那一眼，不正是因为我的偏执吗？”

那声音终于停了下来。

他继续向前，胸口的疼痛已经尖锐到让他视线模糊，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碎裂的刀刃上。他摇摇晃晃地走过了长桥，面前便是那座高高的阁楼。

大师兄抬头望去。

模糊的视线里映出高楼之上青年的影子，如他所想的，那依旧是形容昳丽的长发青年，长夜般的眼眸低垂，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

他看着向他望来的大师兄，缓缓启唇。

师弟在说什么呢？

大师兄听不清楚，剧烈的，仿佛要抽干他所有血液的疼痛干扰了他的意志，他疲惫地眨了眨眼，迈步向阁楼走去。

只要进入阁楼，只要登上楼顶，只要……

啊……

在走入阁楼的那一瞬间，大师兄忽然明悟。

是因为这个吗？我的生命，终于要走到尽头了。所以，你才将一个如此明确的终点，放在了我的面前。

真是……仁慈啊，师弟。

可是，你承诺过的。无论发生什么，你不会再让我痛了。

现在这般……算不算是，食言了呢？

眼前已然发黑，世界的轮廓在剧烈地晃动、剥落。但大师兄终于迈过了最后一阶台阶。拂开挡在面前的轻纱，那个一身白衣，笑容灼灼的青年终于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跌跌撞撞地扑向前，在意识彻底被黑暗吞没的前一瞬，他跌入了一个冰冷却真实的怀抱。

一股熟悉的、清冷又缱绻的气息将他包裹。

他感到一只微凉的手，轻柔地抚上他汗湿的额发，动作温柔的近乎怜惜。

随后，那个熟稔的陌生的声音，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在他耳边响起：

“师兄，好久不见。”

“嗯，阁下，好久不见。”

他不知道有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只听见俯身抱着他的师弟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阁楼的风中回荡，悠悠地落在他的耳畔。

“师兄真是执着啊……”他叹息般地说道，指尖掠过大师兄闭上的眼睫，“你找到你的师弟了。那么，来猜一猜吧。下一个瞬间，你还会不会醒来呢？”

……所以，会不会醒来呢？

意识涣散的大师兄，唇边却缓缓浮现出一抹平静的，坦然的笑意。

新的幻境，或者……死亡吗？

没关系，他在心中答道，都可以。

至少，我见到你了。

怀抱着期待，他安然陷入沉眠。

这下是真的彻底完结啦，这篇文的正文其实很早就写完了，但隔了将近三年才突然起念想写番外，感觉大师兄陪我一起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呢。

感恩看到这里的朋友们，以及小小dream一下评论/完结评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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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番外 醉生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