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婉宁的那双杏目不可思议地瞪大。
而后，在她惊讶的目光中，一阵轻缓的音乐翩然响起了。
而她的阿娘，也随着音乐缓缓抬起手臂，做出了起舞的第一个姿势。
片刻后，随着音乐的节奏骤然加快，舞筵上杨玉环的动作也逐渐变快，开始跳跃、旋转。
宛若一位飞天的神女，在不断地旋转中逐渐飞升，最终抵达天界。
是，胡旋舞... ...
但见那长达数十米的大红色舞筵上，杨玉环身着一袭浅橘色的舞衣，舞步轻盈，行云流水，衣服上的轻纱随着不断旋转的身姿飘扬而起，宛如朵朵浮云。
而她的一颦一笑，更是仿佛能够摄人心魂一般，恰如那盛开到极致的牡丹花，每一次抬手，每一次回眸，都尽显艳丽的本色，令满场观众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
有外邦使臣完全看呆了，目不转睛地盯着舞筵上那个婀娜多姿的身影，手里的酒杯掉落到身前的长案上，倾洒出的酒液淌落到了衣服上也浑然不觉。
怪道大唐有一杨贵妃，深得天子宠爱，倾国倾城、名动四海，如今一看... ...果真名不虚传啊！
而在远处的九阶御座之上，李婉宁惊讶地看着红色舞筵上那个翩然起舞的身影，一双杏目瞪得又大又圆。
她完全不知道，今年她的生辰宴，阿娘竟然会亲自上场跳舞。
不止是阿娘自己，阿娘周围的伴舞们，云容姐姐、阿蛮姐姐还有其他的教坊姐姐们，也都配合得默契无间，这支胡旋舞肯定不是临时起意的，阿娘和其他姐姐们肯定有排练过。
可是，她根本就没见过阿娘排练胡旋舞啊，至少最近这几个月里，她从未听阿娘提起过有胡旋舞这件事！
身侧的李隆基见到女儿呆愣的模样，不由得含笑着解释道：“这是你阿娘带着谢阿蛮她们私下里排演的，说是要给她的宝贝女儿一个惊喜。”
“怎么样，这个惊喜，宁儿可喜欢？”
闻言，李婉宁这才微微回过神来，连忙害羞地钻进自家阿耶的怀里，红着脸小声道：“宁儿超级喜欢！”
阿娘真讨厌，偷偷给她准备惊喜，也不告诉她一声！
李婉宁那双本就璀璨的杏目此刻亮得夺目耀眼，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了一个开心的笑容。
而李隆基搂着怀里软软糯糯的宝贝女儿，脸上亦是溢满了慈爱。
他低头看着依偎在自己怀里的小身影，心里情不自禁地发出感慨。
时间过得真快啊... ...
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当初那个小奶团子，就已经长到那么大了。
这般想着，他又缓缓抬起头，目光温柔地看向舞筵上翩翩起舞的妻子，思绪却仿佛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当年，你阿娘生你的时候怀胎还不到八个月，难产了几乎一天一夜，才终于把你给生下来。”
“你不知道啊，你当时有多瘦小，浑身轻得跟片羽毛一样，好像风一吹，就能被吹跑了，你阿耶我把你抱在怀里的时候，都不敢用力。”
李婉宁呆呆地抬起头，随后便见到，自家阿耶那双向来威严的龙目中，此刻满是怀念的神色。
“因着先天不足的缘故，你这孩子天生体弱，三天两头地生病，这些年来，什么伤寒、麻疹……你是一次都没躲过去。”
“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了，你神志不清地躺在榻上，连喘气都困难，我和你阿娘日夜在边上守着，寸步不敢离，就怕一个不注意，你就被阎王爷给收走了……”
此言一出，李婉宁那双澄明的眼眸几乎是在瞬间变得模糊了。
这些话，她以前从未听父母提起过。
自她记事起，便一直饱受父母的疼爱，阿耶和阿娘从来不要求她学什么规矩，也从来不限制她去做什么事，只要她开心，阿耶和阿娘什么都愿意做。
她每天都过得无忧无虑，除了经常生病会难受以外，几乎没有任何烦恼，同龄的侄子和侄孙们都羡慕她不用守规矩，不用卯时爬起来读书，可以向长辈肆意撒娇，永远都不会被训斥“无礼”。
她原以为，大概只是因着阿耶和阿娘溺爱她，不舍得让她受苦，所以才会这样纵容她，可现在她才知道，原来在她记事以前，还发生过这么多事……
阿耶和阿娘当初守在她榻边的时候，会不会很难过？
想到此，两行晶莹的泪水，终于自李婉宁那双泛红的眼眶中溢了出来。
而身侧的阿耶还在忘情地回忆着：“偏偏你这孩子出生的时候又引来奇相，嘴里含着块玉，满长安的牡丹花都跟着一起开了，所有人都觉得你是牡丹仙子降临凡间。”
说到此，李隆基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那时啊，整个长安都在传言，说你不愿在凡间久留，注定活不到八岁，就会回到天上去了。”
“才不是呢！”李婉宁的声音中已染上哭腔，“宁儿最喜欢阿耶阿娘了，什么天上地下，宁儿哪里都不去，就待在阿耶和阿娘的身边！”
闻言，李隆基不由得欣慰地笑了：“好。”
“阿耶的宝贝闺女，就呆在阿耶的身边，哪也不去！”
他轻抚着女儿的发顶，宽厚的大手带着暖和的温度，力道轻柔得不可思议，好似一阵春暖花开的微风。
而响在李婉宁头顶的声音，更是比春风还要温暖和煦：“今日就是你八岁的生辰了。”
“我和你阿娘是真的高兴啊。”
话落间，李婉宁已然泪流满面。
她死死地咬住自己的下唇，想要努力控制住汹涌而出的情绪，可是泪水却好似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根本止不住地往下滴。
她双眼通红地抬起头看向自家阿耶，哽咽地开口道：“所以……就是因为那个谣言，所以宁儿今年的生辰，阿耶才会举办得这么盛大吗？”
而在她朦胧的视线里，阿耶慈爱的脸上已然溢满了温柔：“没错。”
“今日宁儿的生辰宴，四方来客，万邦来朝。”他这般说着，望向场下无数的观众，眼中重新充满了属于天子的威严和庄重，“阿耶就是要告诉全天下，朕的女儿，不仅平平安安地活到了八岁，以后还要长命百岁！”
铿锵有力的一句话，带着令人畏惧和臣服的气势，这不仅是李隆基作为天子在天下人面前的宣告，更是身为一个父亲对女儿最好的祝福。
李婉宁紧紧地抱住了阿耶，将头埋进自家阿耶的胸口，哭得泣不成声。
她的阿耶和阿娘，为什么会对她这么好……
她何德何能啊！
不知过了许久，小小的人儿终于堪堪平复好心情，她抬起小手抹掉脸上的泪痕，却忽地又想到了什么。
李婉宁有些愧疚地低下头，小声问道：“那昨日，宁儿偷偷溜出去，阿耶和阿娘是不是... ...”
她的阿耶阿娘，肯定吓坏了吧... ...
“是啊。”李隆基轻轻地揉了揉女儿低垂的小脑袋瓜，语气中多了几分无奈，“你从小就体弱多病，好不容易磕磕绊绊地长到这么大，结果昨夜却突然失踪了。”
说到此，他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
“当时临你八岁的生辰只差一天了啊，你阿娘都哭坏了，生怕你真的应了那个传言。”
于是李婉宁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再次决堤而出。
本来跟个瓷娃娃一样的小孩子，粉雕玉琢的，此刻却哭成了个泪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宁儿，宁儿……对不起阿耶阿娘，害阿耶阿娘担心了……”
见到女儿哭成这样，李隆基又是欣慰又是心疼。
他的宁儿，实在是太过懂事了。
明明他和妻子几乎都是溺爱着女儿长大的，除了昨夜实在是情急之下动了怒，从前连凶都不舍得凶，更别说管教什么规矩，可是他们的宁儿却从未长歪过，一直都是这么乖巧，这么懂事。
从小到大，他们的宁儿唯一让他们操心过的，恐怕就只有这体弱多病的小身子了。
想到此，他不由得伸出手，一下又一下地顺着女儿的后背，温声安慰着：“好了好了，宁儿不哭不哭，都过去了。”
“宁儿现在平安长大到八岁，就是阿耶和阿娘最欣慰的事了。”
“宁儿不哭啊。”
安慰到最后，李隆基捏了捏女儿柔软的小脸蛋，失笑道：“哎哟……瞧瞧这小脸蛋，都哭成小花猫了。”
“今天这支舞，可是你阿娘专门给她的宝贝女儿准备的啊，宁儿开心一点，咱们一起看阿娘跳舞，好不好？”
李婉宁哭着点头。
对，今日是她的生辰，这支舞是阿娘专门为她跳的，她一定要好好欣赏。
她重新泪眼朦胧地抬起头看向场上，可是视线却早已被泪水吞没了，什么也看不清。
这时，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只大手，而在那只大手的手心里，正静静地躺着一方干净的帕子。
李婉宁伸出手接过那只帕子，声音里还残存着一丝哽咽：“谢谢高公公。”
高力士的眉眼间亦是布满了慈爱，他温柔地看着擦泪的小公主，温声道：“今日是小殿下的生辰，小殿下要开心点啊。”
李婉宁用手帕擦干了眼泪，用力点头：“嗯！”
她已经在心里下定了决心。
她一定要努力保护好自己的阿耶和阿娘，保护好身边的一切。
如果这一世的大唐没有安史之乱，那自然最好；但如果有的话，她就一定要阻止它的到来！
最后，李婉宁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让自己冷静下来，而后略微歪了歪小身子，重新依偎在阿耶的怀里，和阿耶一起欣赏着场上阿娘妙曼的舞姿。
阿娘真的是好美啊……
明明阿娘身着的是一袭浅橘色的舞裙，而四周的伴舞都是鲜艳的红色，可是那些伴舞姐姐们在阿娘的对比下，竟全部黯然失色了。
唔……阿娘精通音律、能歌善舞，阿耶也是，谱曲奏乐，无所不能。
结果俩人生出来个什么都不会的自己……
想到此，李婉宁不禁瘪了瘪嘴，小声嘟囔道：“宁儿好笨，阿耶阿娘都这么厉害，结果自己什么都不会……”
身侧的李隆基闻言，不禁大笑：“朕的女儿，什么都不需要会，生来就是享受的！”
其实李隆基和杨玉环都知道，他们的女儿在音乐上其实也有着很高的天赋，只是宁儿自己一直没有意识到罢了。
毕竟这孩子从小就一直在生病，他们恨不得让女儿多休息，能够把小身子养得再好一些，又哪里舍得让女儿去学那些东西呢？
这般想着，李隆基看向女儿的目光愈加得温柔。
贵妃不仅是他的爱人，更是他的音乐知己。
而他和贵妃所生下的女儿，不禁长相像极了他们，更是继承了他们共同的天赋。
这是他们爱的延续啊。
李隆基这般思索着，而身侧的李婉宁听到阿耶的话，顿时高兴地抱住自家阿耶的手臂，欢呼道：“阿耶最好了！”
李隆基失笑着揉了揉女儿的小脑袋瓜。
就在这时，音乐停了。
杨玉环跳完了一支胡旋舞，在摆出最后的谢幕动作时，刚好和自己的女儿四目相对。
于是，舞筵上的杨玉环对着自己的女儿缓缓张开了手臂，那张美艳动人的脸上泛着温柔的笑意。
李婉宁的那双杏目蓦然发亮，她激动地从龙椅上站起来，迈着自己的小腿跑下了台阶，开心地扑进了阿娘的怀里。
“阿娘——！”
万众瞩目的场上，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一对母女紧紧相拥着，那一大一小两张无比相似的倾城面容亲昵地贴在一起，又同时满溢着幸福的笑容。
这一幕，美得令无数人忘记了呼吸。
这就是，他们大唐的贵妃娘娘和长安公主。
这是他们大唐最璀璨的明珠，是他们大唐荣耀的象征！
彼时在舞筵客座后排的某个位子上，安禄山望着这美得仿佛盛世画卷般的一幕，双手无意识地握住长案的一角，竟硬生生将那细密的实木握到凹陷变形。
公主殿下，当真像极了贵妃娘娘... ...
大唐盛世的明珠……不，这是... ...牡丹仙子，和仙子之母... ...
而与此同时，在客座处的另一个角落里，还有一个身着翰林官服的男子正近乎痴迷地望着这一幕，他的双颊因为醉酒而显露出一丝红晕，双眼迸发着异样的光芒。
“这，这就是... ...”
他轻轻地笑了，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云想衣裳... ...”
“花想容... ...”
待到杨玉环的这支舞毕，这场万民同欢的公主生辰宴也终于结束了。
楼外的百姓在禁卫的驱使下逐渐离去，特邀而来的那些胡商首领、外邦使臣、耆老、节妇……也都从位子上起身，排队离开花萼相辉楼。
所有人的脸上皆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乃至于有些人的眼中还闪烁着狂热的光芒。
那些外邦使臣已经想好，要如何将公主生辰宴这盛大的场面记录下来，传递给自己国土的君主；而胡商们则盘算着，把贵妃娘娘和长案公主相拥的那一幕雕刻成像、描绘成画，必定能受到无数人追捧。
末了，待到无关人等都离场之后，那些原本坐在客座处的勋贵们，则跟随着陛下和贵妃母女，来到花萼相辉楼的二楼，享用晚宴。
可以说，白日里的万民同欢不过只是生辰宴的前菜，而如今的这场晚宴，才能算是真正的宴席。
宴会上，李隆基依旧是坐在主座的位置，杨玉环和李婉宁的位置在他的两旁。
再往下，按照品级依次坐着皇子王孙，公主命妇，以及诸位文臣武将。
不过李婉宁并没有坐到自己的位置上，而是跑到阿娘的身边，腻在阿娘的怀里使劲撒娇。
“阿娘跳舞好美呀，宁儿好喜欢~”
彼时，已经换回襦裙的杨玉环含笑着舀了一勺燕窝，举到女儿的唇边。
“宁儿也饿了一天了，来，吃一口燕窝。”
然而李婉宁却摇了摇头，继续黏在阿娘的怀里，软软糯糯地撒娇道：“阿娘什么时候瞒着宁儿偷偷编的舞嘛，宁儿居然一点都没发现~”
“你这丫头每天都睡到日上三竿才醒，等你醒了，舞早就练完了。”杨玉环失笑着捏了捏女儿的小脸蛋，虽然话语听着好像是批评，然而眉眼间却满是溺爱。
李婉宁“咯咯”笑了两声，而后开心地仰起头，在阿娘的脸上“吧嗒”一口。
“阿娘最好了！宁儿最喜欢阿娘了！”
杨玉环被女儿哄得心花怒放，不由得也低下头，在女儿脸上亲了一口。
一旁的李隆基看着腻在妻子怀里的女儿，含笑问道：“你单是看你阿娘跳舞了，都没有听这支舞的曲子吗？”
“当然听了！”李婉宁当即扭过头看着阿耶，那一双灵动的杏目里满是兴奋的亮光，“曲子也是宁儿从前没有听过的，超级好听！”
话落，李婉宁轻轻闭上眼睛，回忆着那首曲子节奏，然后轻轻哼了一段。
居然一个调子都没有哼错。
李隆基宠溺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脸上的笑意愈加温柔。
高力士含笑道：“陛下和娘娘皆是精通音律的高手，想来小殿下也是继承了陛下和娘娘的天赋啊。”
李婉宁双手环胸，骄傲地仰起头：“那当然，我可是阿耶和阿娘的小心肝！”
看着小丫头得意的模样，李隆基拍腿大笑，身边人也都纷纷失笑。
末了，杨玉环笑着刮了刮女儿的小鼻子，解释道：“这首曲子可是你阿耶亲手谱的，用来给他的小心肝过生辰的！”
李婉宁惊讶地看向自己的阿耶，而后者慈爱的脸上则是多了几分得意。
她惊喜地扑进了阿耶的怀里，抱住阿耶脖子，在阿耶的脸上也亲了一大口。
“阿耶最好了！宁儿最喜欢阿耶了！”
李隆基被女儿亲得喜笑颜开，不禁逗弄地问女儿：“那是你的阿娘好，还是阿耶好啊？”
闻言，李婉宁略微一愣，继而鼓起自己的小脸蛋，不开心地看着阿耶。
混蛋阿耶知不知道，每个小孩子都最讨厌这种问题了！
她撅起小嘴，嘟囔道：“阿耶和阿娘都是最好的嘛，都是天底下对宁儿最好的人了！”
“阿耶真讨厌，还要宁儿做选择！”
这一副小性子的模样，却是说出了最讨喜的话，身边的人都被逗笑了。
这时，在典仪的安排下，诸位皇子王孙、文臣武将也纷纷排队来到主座处，向李隆基行礼道贺。
李婉宁扭头看到迎面走在最前面的两人，连忙开心地站起身，朝着来者跑去。
“是三哥和三嫂！”
彼时太子李亨和太子妃韦氏还尚未靠近主座前，迎面便看到一个鹅黄色的小身影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韦氏。
“三嫂抱抱！”李婉宁在韦氏怀里亲昵地蹭了蹭，随后又抱住了自家兄长，“三哥也抱抱！”
话落间，她缓缓抬起头来，笑眯眯地看着自家兄长，那双明亮的杏目里已然溢满了期待，就像是一只等待着被抚摸的小动物一般。
可当她抬起头的瞬间，却清晰地看到，兄长看向她的脸色格外阴沉，仿佛一阵阴暗的乌云，下一秒便能雷雨大作。
而在那双同样阴沉的眼眸中，正清晰地倒映着她那张稚嫩的脸庞。
李婉宁的心里“咯噔”一声，半是不安，半是不解地问道：“……三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