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亨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家妹妹露出这般可怜的神色。
从前他见到宁儿的时候，对方从来都是笑意盈盈的模样，那双灵动的杏目也始终明亮如昼，就如同一个活在人间的小太阳，始终照亮着周围的一切，让身边的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被这明媚的笑容感染。
可是现在，那个向来活泼耀眼的小太阳如今却是眉头微蹙，小巧玲珑的鼻子微微皱起，樱桃小嘴轻轻地抿着，一副无辜又担惊受怕的模样，让人只瞧上一眼，便心软得一塌糊涂。
见到妹妹如此楚楚可怜的模样，李亨一下子就没了脾气，阴沉的脸色也随即暖了下来。
但紧接着，他便伸出双手抓住妹妹瘦小稚嫩的肩膀，随后缓缓蹲下身子，和自家妹妹平视道：“宁儿，听说你昨夜... ...”
话说到一半，李亨的声音戛然而止，他连忙扭过头去观望四周，待到确定无人刻意偷听后，这才压低声音继续道：“听说你昨夜偷偷溜出宫去了，还差点遇到危险？”
话落间，他看向自家妹妹的双眼中已然多了几分斥责，却也多了几分担忧。
他说“差点”都算说轻了，昨夜宫里传出来宁儿失踪的消息以后，几乎大半个十六王宅都被惊动了，适儿那孩子急得亲自骑马出府去找人。
最后得知宁儿差点被人牙子拐卖出长安的时候，他们一顿后怕，如果不是来传话的宫人说大人和宁儿都已经睡下，他都打算连夜进宫探望了。
彼时李婉宁听到兄长的话后，也总算是明白为何对方脸色阴沉。
她当即便低下头认错道：“宁儿知道错了……”
李恒又叹了口气：“你这孩子自小懂事，从小到大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怎么昨夜突然就——”
整个长安城内，一直流传着长安公主注定活不过八岁的传言，这八年来从不曾间断过。
此事不仅李隆基和杨玉环知晓，诸位皇子王孙、朝中的文臣武将，几乎没人不知道这个传言。
天知道，当昨夜李婉宁失踪的事传到十六王宅以后，有多少人都在跟着提心吊胆啊。
李亨这般想着，抓在妹妹肩膀的双手不由得收紧了力道。
最后还是妻子韦氏上前来打圆场道：“小孩子难免顽皮，念在宁儿还是初犯的份上，殿下便不要怪罪了。”
李亨微不可闻地冷笑了一下。
初犯就能差点被拐卖出长安，这要是还能有再犯，那还得了？！
可是他看着面前的妹妹自责的模样，巴掌大的一张小脸灰蒙蒙的，白皙的脸颊少了平日里的粉嫩，竟仿佛多了几分苍白，可眼眶周围却开始微微泛红，小小的贝齿紧紧地咬着鲜红的下唇，好似再用力些便能把唇瓣给咬出血一般。
李亨无奈地叹了口气，最后松开了妹妹的肩膀。
见此，韦氏不由得轻笑了一声，她伸出手捧起幺妹的小脸蛋，含笑着问道：“而且宁儿应当也已经知道错了，以后必不会再犯了，对不对？”
李婉宁忙不迭点头：“嗯嗯，宁儿以后一定乖乖的，再也不会偷偷遛出宫了！”
“最好如此。”李亨轻哼了一声。
他站起身，又伸出手轻轻地捏了捏妹妹的小脸蛋，故意绷着脸道：“下不为例，知道吗？”
“好~”李婉宁连忙再次抱住自家兄长，在兄长怀里撒娇道，“三哥放心，宁儿绝对没有下次了！”
李亨这才神色稍霁，他安抚地揉了揉妹妹的小脑袋瓜，随后便和妻子一同走向主座处，去向大人和贵妃娘娘见礼了。
李婉宁笑着朝三哥三嫂的背影挥了挥手，转身去欢迎排在队伍里的下一位。
却在扭过头的瞬间，恰好撞上了一对阴沉的眼眸。
她脸上的笑容顿时变得心虚了起来。
啊呀，六哥。
……
李婉宁身为李隆基的幺女，自小便在父母的溺爱下长大，又因着性子活泼讨喜，父母也从不要求其恪守礼节，时常能做出些不合乎礼制、但却显得无比亲近的行为，故而也得到了几乎所有兄姊们的疼爱。
她从前一直觉得，有一堆疼爱自己的兄姊们是一件顶顶幸福的事情，尤其是兄姊们都比自己大这么多岁，做全家的掌上明珠，不要太爽。
只是现在看来，做掌上明珠也未必全是好处的，就比如当她犯错闯祸的时候，就得被兄姊们挨个训斥一遍。
唉，报应啊。
李婉宁这般想着，终于在二十九哥的耳提面命之下，连连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偷溜出宫去，随后目送着二十九哥和二十九嫂去到阿耶跟前见礼。
她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她现在总算是明白，为什么阿适他们都那么少年老成，行为举止也总是一板一眼的了。
要是每次犯个错都得挨二十多遍骂，这谁以后还敢调皮啊！
但好在，现在这二十多遍训斥终于是受完了，李婉宁望着二十九哥和二十九嫂走远的背影，掏出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可随后，一道温和的声音便在她身后响起。
“小姑母可是热了？”
闻言，李婉宁不自觉打了个哆嗦，一寸一寸地扭过头去看向身后，赫然便见到一个身着素锦衣袍，年纪约摸三十上下，气质温润儒雅的男子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李隆基老来得女，在李婉宁出生的时候，她三哥李亨的长孙李适都已经三岁了，而此刻站在她面前的这位，便是她三哥李亨的长子，李适的父亲，广平郡王李豫。
“阿，阿豫……”李婉宁咽了口唾沫，勉强笑了笑。
这，这事闹得，她怎么就给忘了，除了上边的二十来个兄长，她还有一堆年纪能当她爹的侄子呢……
亏得她还以为今日的这条挨骂之路终于走到头了，哪成想，原来这只是一个开始！
她悲催地想着，面前的李豫含笑着点了点头，随后朝小姑母伸出手，温声问道：“小姑母若是热的话，不如先和我到陛下和娘娘身边，去吃碗冰粉？”
此言一出，李婉宁不由得惊讶地略微抬起头，打量着这位年纪能当自己爹的大侄子的脸色。
但见对方那张清逸俊秀的脸上此刻正露出温暖和煦的微笑，看向自己的眼眸亦是满溢着温柔和慈爱，丝毫不见半分阴鸷和怒意。
怎么回事，阿豫没打算训斥自己吗？
难不成阿豫还不知道自己昨晚偷遛出宫的事？
不应该啊... ...
十六王宅规矩那么森严，三哥都能打探到消息，阿豫住在十六王宅外边的广平王府，按理来说比三哥要消息灵通得多啊。
又或者... ...也许是，阿豫见到自己方才已经训斥了这么多遍，所以心疼她、不忍心训斥她了？
肯定是这样！
呜呜呜，她就知道，阿豫是她所有封王的侄子里边脾气最好的，肯定舍不得训斥她！
想到此，李婉宁当即扑进李豫的怀里，一把鼻涕一把泪道：“阿豫你最好了！”
李豫连忙弯腰接住面前的小姑娘，随后失笑着摸了摸这个年幼小姑母的头。
末了，李婉宁歪着脑袋，看了看自家大侄子的身侧，却丝毫不见往日那个珠光宝气的影子，不由得纳闷道：“表姐没来吗？”
李豫的妻子，广平郡王妃崔氏，乃是杨玉环的大姐韩国夫人之女，也就是李婉宁的表姐。
故而李豫既是李婉宁的长侄，也可以说是她的表姐夫，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样的亲上加亲，总算是让李豫和李婉宁之间的年纪和辈分适配了些。
只是看李豫的样子，他似乎并不感谢这门亲上加亲的婚事。
在听到李婉宁提及妻子崔氏的时候，他的眼中闪过转瞬即逝的厌恶和阴霾，但很快他便恢复了往日和煦的神色，摸着小姑母兼内表妹的头道：“你崔表姐前些日子染了风热，正在府里养病呢。”
显然李婉宁并未注意到自家大侄子眼底的异样，在听到对方的解释后，她点了点头算是知晓了。
随后她伸出自己的小手握住对方的手，笑眯眯道：“那我们一起去找阿耶阿娘吧！”
正好她也确实有点热了，五月已至仲夏，若是往日，花萼相辉楼里其实没那么热的，只是今天因着要给她举办生辰宴的缘故，偌大的楼内一下子多了这么多人，不闷热才怪呢。
李婉宁拉着自家大侄子就想要往御座的方向走，结果还没等她迈开腿，就被对方拉了回来。
但见李豫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的笑意，就连说话的语气似乎也和方才没什么两样。
“那么，在去拜见陛下和娘娘之前，小姑母是不是该解释一下，昨夜偷溜出宫，害得众人担心的事？”
闻言，李婉宁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她心虚地抬起头瞥了一眼对方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光洁的额头上再次溢出了一丝冷汗。
“啊这个，这个... ...”
啊啊啊！不是不提了吗！！！
呜呜呜，她真傻，真的。
她从前单是知道阿豫脾气好，可她完全不知道原来这个大侄子是个笑面虎啊！！！
... ...
李婉宁上辈子和家里关系淡薄，从来没有经受过这么多长辈的训诫，结果这辈子不过一时调皮闯了个小祸，愣是给她上辈子没遭的罪全遭回来了。
一次性面对几十个长辈的斥责，这何止是灾难，简直就是折磨啊！
在送走了自己的最后一位侄子后，李婉宁绝望地蹲在地上，长叹了一口气。
唉... ...好累啊。
李家的孩子，大多都稳重持成，小小年纪就长成了沉稳的性子，做派都跟个小大人似的。
毕竟是皇家嘛，规矩严得要命，也就只有她这个老来得女的小心肝，能在大唐天子的疼爱甚至于溺爱下长大，每天才能过得无拘无束。
但即便她能是例外，她也不喜欢这样的规矩。
如果一个人从小就要守这样那样的一大堆规矩，不能撒开腿疯跑，不能放声大笑，那这样的童年还有什么意思？
而且……也正是得益于这些规矩，把那些孩子们一个个都养得少年老成，以至于她一旦犯个错，就连那些只比她大几岁的侄子们，也都敢板着脸训斥她了呜呜呜！
李婉宁欲哭无泪地想着，甫一抬过头，刚好就看到了一位比她大不了几岁，但是敢板着脸训斥她的……
侄孙。
玄宗李隆基、肃宗李亨、代宗李豫、德宗李适（kuò），大唐四代皇帝团宠，太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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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四代人团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