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生辰宴结束了。
幽州节度副使、平卢兵马使安禄山骁勇善战,累建军功,擢升营州都督,兼任平卢军使,度支、营田、水利、陆运使,押两蕃、勃海、黑水四府经略使... ...不日前往营州就任。
冗长的敕旨宣读完毕的那一刻,不要说安禄山了,哪怕是一旁的张守珪和张利贞都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彼时营州尚未设立节度使,都督一职,便是营州如今的一州之长,真真正正掌握着一州的实权。
可安禄山还不仅是都督这么简单。
众所周知,当朝都督权轻,远远不如节度使,究其原因,则是因为都督治下的各种权力,都被手下的那些度支使啊、营田使啊、水利使等等,各种使职所制约。
度支使管财政、营田使管屯田、水利使管水路、陆运使管陆路,还有经略使、军使等... ...这些使职几乎囊括了一州境内的军政财所有大权,并且这些使职本身设立的目的,便是为了制衡都督,防止其坐大。
可是自当朝设立节度使之后,这些使职便都整合归为节度使一人兼任,自此之后,在节度使统管的一州境内,节度使本人的权力几乎与皇帝无异。
可现在,安禄山在升任营州都督的同时,竟然也同时兼领这些使职。
换句话说,此时此刻他这个都督的权力,也几乎同节度使无异了。
见到和自己交情深厚的晚辈如此争气,这对于张守珪和张利贞来说,无论于情还是于理,都本该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按理来说,他们两人此时应当高兴才对。
可问题是,这小子今年才多大啊?!
二十岁的都督已是闻所未闻,至于二十岁的节度使... ...
张守珪和张利贞看向安禄山的脸色一变再变。
他们甚至都无法想象,照这个爬升速度继续下去,这小子再过个几十年,到底能爬上怎样的高位。
而此时此刻对于安禄山本人来说,说实话,在承接这道敕旨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是有些恍然的。
他从军如今才四载,已经官居幽州节度副使、兼任平卢兵马使,这确实要仰仗他这些年来积累下来的丰厚军功没错。
但是归根结底,他之所以能爬得这么快,主要还是因为他能被义父张守珪看重,才能保他在擢升的路上一路畅通无阻。
他原本以为自己能升到幽州节度副使和平卢兵马使的位子,这爬升之路也就畅通到底了。
毕竟,他现在的官职在幽州境内已经仅次于他义父了,若是还想往上爬,那就只能到幽州以外去,只是到了那个时候,他就得老老实实按照官场的规矩,按照年纪和资历论资排辈。
若是运气好的话,他在这个位子上再呆个十几年,能熬到他义父致仕,顺理成章继承义父的节度使位子,其实这就已经是不错的出路了。
细数当朝历任都督和节度使,最年轻的也至少三十几岁,而他今年才二十,还有得熬呢。
只是他没想到,现在他居然就已经... ...
从二品上都督之位,正二品节度使之权。
他原本以为,若是往后他还想往上爬,没有了义父的庇护,外边的世界应当都是雨的。
只是现在看来,好,好像……外边根本没有雨啊?
这,这对吗?
安禄山面上谦逊地接受着通事舍人的奉承,待到对方离去后,他不由得扭头看向张守珪和张利贞,同时脸上也终于流露出了夹杂着几分呆滞的惊愕。
随后张利贞走上前来,热络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好些先前从未有过的奉承话,就连那往日里向来高傲的脸上此刻都多了几分巴结的神色。
而一手将他提拔上来的义父张守珪脸上,同样满是笑意。
他这义父大半辈子不苟言笑,如今看着义父和张利贞的态度,安禄山完全可以肯定,事情定然极不同寻常。
那这到底……
安禄山脑中灵光一闪,他突然想到,不会是……
因为昨日的,公主生辰宴一事……?
又或者是他先前夜里救过的那个小姑娘,当真是某个尊贵的名门千金,乃至于对方家族的势力暗中运作,帮他升到了这么高的位子?
可是,这也说不通吧。
从二品上都督的位子,近乎等同于节度使的权力,真要有哪个家族能这么厉害,那他救的怕不得是个公主。
想到此,安禄山不由得失笑着摇了摇头。
公主怎么可能,谁家公主这么大能耐,孤身一人就带着个丫鬟,就能偷遛到宫外去,当禁军宿卫是吃干饭的不成。
又或者……也许是这两件事,刚好凑到一起了?
也就是说,他昨日在长安公主的生辰宴上,受到了公主的青睐,而他先前救过的那个千金小娘子的家族,也正好借此机会,在陛下面前为他美言,故而助他登上了高位?
尽管这事听起来有太多巧合的成分在,但他思来想去,也唯有这一种可能了。
说起来,他先前救过千金的那户人家,至今还未曾找过他呢。
若他能升任都督一事,果真有那户人家在背后助力,那么对方无论如何都会来找自己的,无论是于情还是于理。
距离他跟随义父张守珪启程回幽州还有半天时间,那么这半天里他就耐心静候了。
安禄山这般想着,脑子里甚至已经开始思索,等待对方上门时,要如何拿出一副谦逊的姿态来应承对方,又如何趁机牢牢握住这条人脉。
只是他等了许久,直到他们真的启程离开了长安,他都没有等来那户人家。
兴许是人家家大业大,一时间腾不出手?
在回营州的路上,安禄山微不可闻地冷笑了一声。
那些千年士族的高门啊,永远都端着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看不起他这种出身低贱的胡人。
若真是连知会自己一声都腾不出手的话,那他可就不管咯。
就当他真是踩了狗屎运,讨得长安公主的欢心,又顺带着得了陛下的青眼,才升上了都督的高位的吧。
·
张守珪原本带亲信到长安参加公主生辰宴时,来的时候辎车载重,带给陛下公主及张利贞等同僚的礼品足足装了有十车,如今回去时,卸下了那堆又贵又重的东西,轻装简行,不出半个月便回了幽州。
而与此同时,安禄山就任营州都督的调令也早已抵达营州,等他本人回到了幽州军营以后,便开始吩咐亲兵收拾行装,启程往营州赴任。
安禄山身为幽州节度副使,在幽州节度使府的内衙东侧本来是有自己的副使院的,只不过他自己光棍一个,既无家眷也无亲属,与其自己独自住在副使院,倒不如干脆就住在军营里,也更方便管理手底下的兵。
他自己孑然一身,没有女人和孩子要养,日子过得也简单,攒下的大多数家产都用来贿赂义父和上边派过来巡查的采访使了。
此时此刻,但见眼前稍显空荡的营帐里,只放着几样简单的家具,就连衣柜里的衣服都只有那么四五套,说得夸张点,甚至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家徒四壁。
让人根本无法想象,这居然是统领一整个平卢军四万三千多兵马的统帅所居住的地方。
而安禄山已经习惯了。
当年他在继父家的马厩里长大到十四岁后,便混迹在营州的边境做了一个互市牙郎。
也是从那个时候,他开始意识到,他学语言很有天赋,几乎没用几个月,就从一个什么都听不懂的毛头小子,变得能在六国边境和人随意交流,畅通无阻。
也是从那时起,他才开始发觉,母亲对他的评价也不全是对的。
至少他并不是一无是处的。
可是做牙郎的日子也没那么好过的,那些被买卖的异族奴隶,虽然要时常忍受主人的鞭打和唾骂,但至少如果干活卖力的话,兴许能吃上顿饱饭。
而他们这些在边境做牙郎的,很多时候甚至连饭都吃不上,要沦落到去偷去抢的地步。
安禄山还记得当年他来幽州偷羊的时候,饿得饥肠辘辘,耳鸣眼花,几乎连走路的力气都快没了,不然也不会被义父抓住。
不过也正因此,他因祸得福,入了义父的青眼,被义父收入麾下,如今才能成为营州都督,统领一方。
现在生活是越来越好了,但是当年的日子也实在是给他苦怕了,即便到了现在,他也不敢奢侈挥霍,所有的钱财都攒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这般想着,安禄山推开床榻,从床底的土坑里搬出了一个箱子。
那是一个十分陈旧的木箱,外表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有些腐朽,然而待到安禄山将箱子打开以后,里面迸射出的金光几乎能闪花人的眼睛。
但见箱子里堆满了无数的金锭和绢帛,甚至于这个木箱都装不下,在箱盖打开的那一刻,数块的金锭从箱子里冒尖的小山上滑了出来,掉到了地上。
这些便是他如今所有的家当了。
安禄山捡起掉到地上的金锭,又仔细地将那些金锭和绢帛一一清点了一遍,重新盖上了木箱的盖子,最后将那个木箱放到了自己的包袱旁。
就在这时,帐外响起了一道呼喊:“安禄山!”
听到呼喊声,安禄山匆忙转过身,还未等他走出帐外,便见到一个男子掀开帐篷的门帘走了进来。
但见来者身材瘦削、鸢肩驼背、相貌阴鸷,单看样貌,竟丝毫看不出他的年纪,若是看皮肤状态,应当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可是看体态的话,却又像四五十岁的中年人。
只是有一点,此人浑身都带着一股阴邪的气质,尽管此时脸上堆满了笑意,却非但没有显得亲切,反倒多了几分猥琐,让人忍不住怀疑此人是否不怀好意。
而安禄山显然是认识对方的,他朝着对方略微一挑眉:“有事?”
此人名为史崒干,和他一同出身营州柳城,某种意义上来说,两人可以说是童年一起长大的。
那时候,他是远近闻名的“不祥之子”,而史崒干同样出身微贱,备受邻里轻视,故而他们两个经常混在一起,和对面十几个同龄的孩子打架,有时候甚至还能打赢。
后来他长大到了营州边境做牙郎,因为偷羊被义父捉住,义父见他言语豪放,于是起了爱才之心,将他收入了麾下。
巧合的是,史崒干当时也阴差阳错投身义父军中,就这样,两人时隔多年再次一起共事,一同担任捉生将,深入敌军的地盘,活捉敌人。
现在想想,他和史崒干当年任捉生将时,能够默契配合、屡建奇功,没准就是当初打架练出来的。
此时,史崒干缓步来到安禄山面前,丝毫不见外地揽过后者的肩膀,爽朗地笑道:“行啊你小子,去了长安一趟,直接升了个官!”
“这下你回柳城,可就真的是衣锦还乡了啊!”
说起来,他们俩都是在营州柳城长大的,也都干过牙郎,后来又在差不多的时候,一起做了张节帅的捉生将。
缘分这种东西,当真是妙不可言的。
史崒干本以为他们两个都这么有缘分了,以后大抵也会一起升官,一直互相帮衬下去。
可是他没想到的是,自从入了行伍之后,安禄山这小子简直就是平步青云,很快就升到了他遥不可及的位子。
他们如今来张节帅麾下已有四年了,这四年里,安禄山这小子先是被节帅收做义子,后来又成了节帅的副手,如今甚至还当上了营州都督,直接脱离节帅麾下,独自统领一整个营州了。
可他呢?
到现在也只是一个偏将。
明明两人起点差不多,甚至于硬要分出个好坏的话,对方的起点还不如他,可是如今两人差距之大,几乎犹如云泥之别。
若要说史崒干心里一点嫉妒都没有的话,那是不可能的。
尤其是安禄山刚被节帅收做义子的时候,他成天心里不是滋味。
明明两人打的仗规模都差不多,但对方就是每次战功都能比他高;明明两人一起被节帅收入麾下,可是节帅偏偏只收了对方做义子。
史崒干实在是不能理解。
凭什么啊?
论相貌,他自己承认他相貌平平,但这小子可是一直被节帅嫌弃长得太胖的,再好的五官也都被这身肥肉给遮下去了,比他也强不到哪去吧?
论脑子,既然他俩曾经的经历都差不多,这足以证明他俩的头脑也是差不多的。
论家世,那就更扯淡了!
他史崒干是出身低贱,可是当年在柳城谁人不知,安禄山这小子是能够招来祸患的不祥之子!
结果现在过去了这么多年,他可是一点也没看出来这小子招来了什么灾祸。
反倒是离开了柳城以后,这小子升官的速度简直比吃饭还快!
凭什么啊!
当时史崒干整日心里愤愤不平,处处看对方不顺眼,心里只觉得老天爷厚此薄彼。
可是后来,他眼看着对方越爬越高,在军中的威信也越来越盛,最终爬到了不仅仅是令他自己,而是令义父麾下所有武将都望其项背的地步。
到了那个时候,他才终于明白,他自己只是个普通人,但是像安禄山这种人,生来就不是凡人。
人家天生命格就异于常人,别管是吉祥还是不详,总归是生来就和他们这些普通人不一样的。
二十岁的都督啊!
放眼整个大唐怕是都找不着第二个了!
给他八个胆子他也不敢想的事,人家愣是给办到了。
史崒干在心里感叹着,不过幸好安禄山至今也不知道史崒干当初对他不满的缘由,否则定然要冷笑一声,嘲讽对方的愚蠢。
他能有今天,靠的全都是在战场上拼了命地打仗,用九死一生换来的军功。
幽州邻近的诸国边境,没有一个部落没败在他手里过,平叛战藩,他从来都是豁出性命去干,因此军中盛传他“骁勇”。
单说领军打仗的规模,对方是和他差不多,可是同样一场仗,对方就只是能打赢,而他却有办法让敌军恐惧到丢盔卸甲,以至于诸藩边境给他起绰号名“血狼”。
对方有这闲功夫抱怨不平,不如自己好好琢磨琢磨,下次再打仗的时候,要怎么打才能震慑敌军,挣来更多的军功。
而此时此刻,安禄山听着对方的道贺,却是皮笑肉不笑地开口:“你觉得这是好事?”
若是把他调去其他州任都督,那确实是一件好事,可现在问题是,他去的是营州。
当初他离开营州的时候,还依旧是人人喊打喊骂的“不祥之子”,如今四年过去了,他可丝毫不觉得流言能够有所收敛。
他本就年轻有余、资历不足,恐怕得费些手段才能让那些士族豪强们老老实实就范,现在如今又加上这么一层“不祥之子”的出身,要收服那些眼高于顶的世家大族,只怕是难上加难。
更别说柳城还有他那恨不得他早点死的母亲和继父... ...
安禄山想想就头疼。
“哎呀,用不着担心!”史崒干却是豪迈地大手一挥,“我家娘子亲口说了,你去长安这一趟回来,以后保管青云直上!”
史崒干的妻子出身幽州大族辛氏,三年前家族给辛氏安排婚事的时候,辛氏哪家郎君都没看上,却偏偏看上了刚打完仗回来的史崒干,吵嚷着非他不嫁。
当时史崒干还只是一个小捉生将,要权势没权势,要家业没家业,甚至于要长相都没长相,辛氏满族都搞不懂,自家小娘子到底是看上这史崒干哪点了。
只是不解归不解,辛氏自小便是家里的掌上明珠,如今为了婚事闹得全家不得安宁,她的父母最终拗不过爱女,只得同意了这门婚事。
不过说来也是神奇,当年史崒干迎娶辛氏没没多久,便升上了折冲都尉,此后更是一路飞黄腾达。
从那以后,史崒干便将妻子的话奉为圭臬,在外人面前几乎三句话离不开“我家娘子”。
此时安禄山看着对方老婆奴的模样,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出息。
只是对方既然专程来跟他道喜了,还说他的好话以示安慰,别管这话能当不当真吧,有这份心也足够了。
安禄山这般想着,朝着对方微微一笑:“那就借你家娘子吉言了。”
回去了也好,逃避总不是办法,如今他回营州可是手握大权,也正好趁此机会,好好算了算这么些年来的总账了。
恰好这时,他的亲兵队长田乾真走进帐里来复命:“启禀都督,亲兵队已经收拾完毕,随时准备启程。”
安禄山朝着田乾真略微颔首,待到送史崒干离开营帐以后,便迅速收拾行李,带队启程前往营州了。
启程之时,他还特意下令兵分两路,将众人的行李留在大部队慢行,而他自己则带着几十亲兵快马加鞭,突袭上任。
务必要给柳城的那些东西们一个大大的惊喜。
他要让所有人都深刻地意识到,那个远近闻名的“不祥之子”,回来了。
先重发到这里,后边的大概四五章,是我重写完了又重新写第三遍的,因为重写完了发现还有些重要的剧情没写上,所以要重新插进去。
呜呜呜,所以就暂时先到这里了,往后的就还是旧文了,虽然很对不起,但是也只能这样了,球球各位不要骂我orz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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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锦衣归故里(新文改到这里,后面的别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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