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6章

第五次尝试逃跑失败,达奚盈盈抄起烧火棍,怒不可遏地冲进了静思园。

静思园乃王府书房所在之地,四周皆有亲卫把守,想要靠近并不容易。

但李适之本人有个怪癖,独处之时不喜身边有人叨扰,守门的亲卫早已被他打发了个干净,目之所及,竟是连个人影都不曾瞧见。

达奚盈盈径自闯入,拾阶而上,推开门,见李适之坐在案后,正在翻阅着卷宗。

见她过来,他抬起头,神色平平:“何事?”

达奚盈盈快步走到他的身边,理不直气也壮:“恒山王,你这样拘着我,打算要到什么时候!”

“我何时拘着你了?”李适之面色波澜不惊,手指握笔,从容蘸墨,“是捆了你的手脚,还是对你动了私刑?我若真要做些什么,你又如何能够来去自如,闯入我的书房,冲我大吵大闹。”

被他一席话反堵回来,达奚盈盈心头怒意更甚。

她握紧了手中的柴火棍,恨恨道:“可你限制我的自由,不允许我出府,这难道就是君子所为?”

李适之不以为然,反问道:“王府大门日日敞着,何时限制过你出行的自由?你不走正门,却背着侍婢偷偷打洞爬墙,我倒要问问,你这便是君子所为?”

“打洞是为了防盗,爬墙……爬墙是因为……站得高,看得远,我替您测试一下王府的守备,顺带关心一下您的安危。”达奚盈盈面不改色心不跳,说起话来当真有鼻子有眼。

如此蹩脚的理由,李适之却也懒得拆穿:“是嘛,那我还得谢谢你了。”

达奚盈盈不是听不出来他话里的讥讽之意,撇撇嘴,哼哼道:“我好心给您提个醒,郡王说话也未免太刻薄了些。”

李适之嗤道:“你来王府也有些时日了,我好吃好喝将你供着,不听你说一句感谢,倒来质问我待你刻薄。”

“合着最后还是我的错了……”达奚盈盈瞬间噎住。

但她反应快,豁然回神,凝思一想,不对啊,这么一说,怎么反倒显得她的不是了。

明明是他,不分青红皂白,大街上强抢女冠,将她拽来王府,又晾在一旁,不闻不问在先。

“殿下恐是忘了,你我尊卑有别,犹如云泥之分,我一个山里人,攀不起你这根高枝,我得回去,我现在就要回终南山!”

李适之瞥她一眼,好整以暇道:“想回终南山,趁早死了这条心,入了我恒山王府,是去是留,得要我说了才算。”

达奚盈盈气得不轻,总算明白,这人颠倒黑白,简直是在侮辱她的脑子。

“我不回终南山,我去九嵕山!我要告你!我要把你的恶行告诉太宗皇帝!”她索性破罐子破摔。

“九嵕山?想学百姓哭昭陵[1]?你是不懂‘疏不间亲’的道理,还是真以为自己受的这点委屈可以感天动地,宁肯排着队,也要跑去太宗皇帝陵前哭上一哭。”他嘴角的嘲讽之色简直溢于言表,“就算他老人家如今重现于世,你去求求,看看太宗皇帝是选择帮理还是选择帮亲。”

达奚盈盈傻眼了,怪她一时愤恚,竟忘了背后还有这一茬。

太宗皇帝可是李适之的亲曾祖父,论起两人的关系,怎么也不是她这个外人可以随意置喙的。

达奚盈盈大为尴尬,倒也不觉得李适之留她是真的出自好心,这人素来眼高于顶,也不是个怜香惜玉之人,此番所为,定有缘由。

“郡王是担心你我二人身中的咒劫,怕我在外惹了什么祸事,招来报复,所以才不惜下血本,也要把我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

李适之面无表情,半晌后启唇:“还不算太蠢。”

达奚盈盈一听更怒了:“就因为这个,你便把我提溜回来,与软禁有何区别。”

若她生了獠牙,此刻真想过去咬他一口。

李适之提笔往卷宗上做着批注,淡淡回应道:“以后留在王府,哪里也不准去,就算要去,也得事先与我打声招呼。”

“我不……”她下意识回嘴便冲他嚷嚷。

“留在王府,我保你衣食无忧,之前那些荒唐行径,我也可以既往不咎,你要出府,我绝不横加干涉。除此之外,我可额外每月再添你五百钱的月薪,如何,现在还想着跑吗?”

这、这、这……

硬的不行,改用钱粮诱惑了。

好吃好穿,有喝有拿,还有免费的地方可住,达奚盈盈咽了口唾沫,竟然可耻地心动了。

自幼除了兴唐观,她再无别处可去,现在入了京,总是待在丰邑坊也不是个办法,偌大的长安城,再也没有比恒山王府更合适的去处,若真能在此落个脚,以后查案办事的确方便多了。

反正她也不吃亏。

“那我要东边靠近坊门的那间屋子,最好能离庖厨近些,我夜里睡不着总是挨饿,你得让厨娘多给我留些点心。”

李适之没应声。

她叉着腰转头往外走,绕着后苑溜达一圈,去庖厨捡了两个新出锅的蒸饼,就着馎饦麻溜儿吃完,又闲来无事地舞起剑来,直到肚里的吃食消得差不多后,才终于得空,叫她琢磨起了某人近来的反常。

“不对劲,实在是不对劲。”

达奚盈盈盘腿而坐,拔了根草衔在嘴里,一面望天,一面细细回想。

若说二人日前初遇,李适之对她多半只是无感,那么后来的伥鬼一案,二人不幸命中生死之劫,由此,被迫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他内心恼恨,理应对她多有不满,不打不杀已经算是客气,怎么看,都不应该会是如今这般予取予求的模样。

李适之的妥协与示好很有可能只是一个幌子,他真正的目的,在于利用她来调查一些不足为外人道之的机要。

至于这些机要究竟是什么,那便不是她达奚盈盈可以探听得了的。

他堂堂一个郡王,绝无道理会收留一个只会驱鬼画符的道士,若非寻医问道,那便只能有事相求。

怪不得方才那般巧言利诱,原来是憋着大招在等她。

想清楚其中的缘由,达奚盈盈便也没了蹭吃蹭喝的罪恶之感,心宽了,无端更是多了几分底气。

她傻傻笑着,起身拍了拍手,转头去了李适之书房。

“郡王绝无这般好心,难道是有事需要贫道相助?”

李适之等得便是她这句话,微微一笑,语气隐隐漫上几分欣喜:“近来长安明府誊录了一桩悬案,你且瞧瞧,里头有何蹊跷。”

达奚盈盈觉得奇怪:“长安县衙的案子理应上报给京兆府[2],我一个出了家的女道士,也能插手官家的事么?”

“我说你能,你便能。”李适之贵为大唐郡王,这点权势自然不在话下。

他在满是卷宗的书案下方抽出一本文册:“看看。”

这是入京参加科考的学子的家状[3],上面誊录了科考学子的姓名、年龄、籍贯、三代以内亲属名讳、举数[4]、场第[5]和相貌特征等等详细信息,本该交由礼部统一存档,不知为何,会落到李适之的手中。

达奚盈盈对此浑不在意,随意翻看两下,末了,才在卷首的位置瞧见一个熟悉的人名:“韦素?”

“认识?”

“当然。”达奚盈盈如实说道,对上李适之明显探究的目光,她轻咳一声,迅速改口,“但也只有一面之缘。”

李适之对于两人的过往并无多大兴趣,他像是一个无情的判官,手指一点,宣判着韦素的命运。

“他死了。”

“谁?”达奚盈盈嘴比脑子快,脱口的瞬间方才明白过来,瞪圆了眼睛,目露诧色,“韦素死了?”

李适之面色依旧,只淡淡颔首:“五日前,长寿坊,永泰寺。”

永泰寺,正是韦素入京租住的地方。

达奚盈盈心口噗噗狂跳不止,低头反复翻阅着手中的家状,乍一抬眼,李适之眸色清明,神情是一贯的倨傲。

他没理由会拿一个陌生学子的生死来诓骗她。

韦素真的死了。

那日街头偶遇,音容犹在,一个转身,不想竟成了永别。

达奚盈盈胸口微酸,又觉此事太过古怪,轻咬下唇,稽首拜道:

“殿下,韦素尸身现在何处?我能否亲眼瞧瞧?”

……

马蹄嘚嘚,载着朱缨华盖香车,一路向西,朝着光德坊驶去。

八月秋来,天高气爽,长安城一改常态,燠热得厉害,已有半月未落雨了。

达奚盈盈斜倚雕窗,揭开车帘,小小透了透气,却被扑面的热浪一袭,又恰逢马车横穿朱雀大街,此地人来人往,马车半走半停,颠得她眼冒金星,胃腑翻江滚海。

“呕——”达奚盈盈捧着白釉渣斗,几欲作呕。

李适之脸黑如炭,嘴角像是挂了两个油瓶:“憋着。”

达奚盈盈自知失礼,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刚想道声歉,但被李适之嫌憎的眼神一刺,心里委屈,背过身去,扯下腰间水囊,猛灌一口,气鼓鼓道:

“郡王可知,韦素之死,乃是因何而起?”

李适之摇头:“不知。”

达奚盈盈又问:“自杀还是他杀?”

李适之仍道:“不知。”

达奚盈盈无语极了,心底默默翻了个白眼:“那郡王知道些什么,能否详尽告知贫道。”

李适之眉目微垂,也不知忆起了什么,良久,才慢悠悠道:“此事还得从八月廿六那日说起,午时刚过,寺里的僧人照例前去客舍给韦素送餐,来到屋外,叩门三响,却迟迟不见里头有人回应,僧人当他夜里苦读,此刻恐怕还在歇息,未太在意,留了吃食放在门口,便也转身去了。

“待到傍晚,僧人照旧前去客舍给韦素送餐,待到屋前,房门紧闭,午时的餐饭仍然留在原地,分毫未动,僧人心里打疑,取来备存的钥匙,开了门,这才发现……”

达奚盈盈轻叹:“僧人发现,韦素已经亡故,不仅如此,且还死得无声无息。”

李适之点头:“发现他时,已是死亡后的次日。僧人唯恐祸事惹上身,连忙将此案禀报给了长安明府,明府查不出个所以然,又将此案上报给了京兆府,京兆尹匆匆结案,这事也就暂且搁置了。”

“京兆府那群尸位素餐的家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达奚盈盈咬牙道,“法曹那边怎么说。”

“法曹推断,应是前日丑时殁的。”

达奚盈盈登时愣住:“那便是在夜里,夜里发生命案,就在一墙之隔的客舍,寺里的僧人难道就无一人,觉察到任何疑窦?”

“僧人们都说,那夜一切如常,并未发现有何异样。”

那便奇了,按理说长安宵禁自一更时分暮鼓敲响,到六街鼓歇行人绝,丑时已近夤夜,万籁俱寂,落针可闻,任何声响在黑夜中都会无限放大,若韦素不幸遇害,没有可能会不发出任何呼叫的声音。

僧人们既说不曾听见任何动静,那便只能说明,他是死于一瞬之间。

而对方能够趁其不备,痛下杀手,又能瞒天过海,事了拂衣遁走,必定是韦素信任且毫无防备之人,此人或许只是意外失手,又或许正是有备而来。

但种种迹象表明,这是……

熟人作案。

达奚盈盈胃酸难忍,低声问:“长安城里,可有韦素亲近却结了仇的什么人家?”

李适之扬眉:“谁知道。”一副“你问我我问谁去”的傲岸神情。

达奚盈盈呆坐着,把目光从李适之的面容移向窗外如水的街景。

她心里隐隐不安,却又说不出来原因为何,只觉眼晕耳鸣,周身忽冷忽热,马车的晃荡颠簸,让她两股战战,腿心早已麻木不堪。

真是受罪来着,还不如骑驴来得舒服。

她搴帘探出头去,大口呼吸着市井烟火气息。

是否熟人作案,还得见到韦素的尸身方能得见分晓。

目前的证据来看,韦素确实死于“暴毙”。

这让达奚盈盈犯了愁。

哪有人凭空一夜丧命,又不是犯了恶疾。

韦素此人她先前已经打过照面,体虚羸弱,鲜有温饱,但他身康体健,并无不治之症,就算真有什么隐疾,也不可能会在短期之内突然毙命。

“暴毙”一说显然只是这群蠢货寻不到真相而编造出来的虚妄之词。

长安官场果然阴暗如斯。

达奚盈盈回首,目光再度转向车内,恨恨瞪了一眼李适之,在她心里,面前的皇族亲贵与那群酒囊饭袋别无二致,皆是骄奢淫逸之徒。

李适之被她一眼瞪得莫名,懒得搭理,侧头看向窗外,表情若有所思。

达奚盈盈趁热打铁,逮着李适之一个劲儿地追问。

但遇车马颠簸,几次欲呕不呕。

李适之被她吵得气结烦闷,只挑了几处简单作答,便大手一挥:“出去!”

打发她去车外,眼不见为净。

达奚盈盈住了嘴,又羞忿又气恼,手脚并用爬出车厢,坐上车横,拽过驭夫的马缰,气鼓鼓道:

“郡王殿下好大的气派,我惹不起,躲得起。”

[1]哭昭陵:唐代有一个习俗,就是李世民以后,臣民们觉得有冤屈,觉得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对朝廷有意见要提,但又没有办法告到皇帝那儿去,臣民们可以“哭昭陵”。你只要到昭陵那里去哭,就表示你对朝廷的意见没法提,你有冤屈,你受到不公平的待遇了。

[2]京兆府:先天二年(公元713年)十二月,庚寅日(初一),李隆基改年号为开元,大赦天下。尚书左、右仆射改为左、右丞相。改中书省为紫微省。门下省为黄门省,侍中为监。改雍州为京兆府,洛州为河南府,长史为尹,司马为少尹。

在此之前,长安最高主管单位是雍州,最高行政长官叫雍州牧。这一年的八月,“京兆府”这一称谓按理来说并不应该出现,但小说跨度较大,从先天到开元,为避免前后称谓不一致,索性都改为京兆府了。(司马光《资治通鉴》)

[3]家状:唐代学子们进京赶考,要去尚书省递交两个重要文件,一是州府开具的解状(颁给州试合格的学子的文件),二是家状,上面写明学子的具体信息,比如姓名、年龄、籍贯、祖宗三代的名字(查看是否会犯皇家的忌讳)、户主、父母的年龄、举数(来自哪个州的考场)、场第(报考哪个科目)、相貌特征(脸上有没有痣等)。

资料递交上去后,吏部(开元以前,科举由吏部考功司主持,开元以后由礼部主持)会统一审核,统一发榜,公示结果。只有名字在榜上的学生才能参加科举考试。如果被人举报曾偷盗过财物,或者隐瞒考试信息,都会被淘汰。甚至,如果审核官看其不顺眼,动点手脚,也有可能没资格参加考试。(覃宜明《一日看尽长安花:活在大唐》)

[4] 举数:来自哪个州的考场。

[5] 场第:报考哪个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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