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无话,马车迍迍而行,在京兆府外缓缓停下。
达奚盈盈先一步下车,候在道旁,见李适之脚踩矮凳推门而出,有意献起了殷勤,高举双臂,就要迎他下车。
“郡王答应我的,今日务必要见到韦素的尸身。”她上前在他耳侧低语。
李适之不予理会,避开她的触碰,竟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达奚盈盈两手落空,望着李适之离去的背影,恨恨跺脚,无奈跟了过去。
因事先有过提点,京兆府众人接到消息便赶了过来。
孙少尹三步并作两步,身后跟着同样闻讯而来的差吏,诸位大臣绯一串绿一串,个个脸上挤成了芙蓉花。
“郡王万福。”
“臣等来迟。”
“失礼失礼。”
李适之仅有的耐心耗在同这群官吏的虚与委蛇上,彼此之间官腔打完,他便肃起面容,言简意赅直奔主题。
“速呈这半月以来,凡涉及京中百姓无故毙命的结案卷宗,本王要亲自过目。”
孙少尹捧着肥肥的肚腩,一步三抖,被李适之当头一喝,吓得脸色煞白,后膝一弯,恨不得立刻扑通拜倒。
“臣立即着人安排。”
“别他人了。”李适之微微一笑,“就你吧。”
小祖宗诶,这是闹的哪一出?
孙少尹苦着一张老脸,正欲出声询问,被李适之凛冽的眼风一扫,嘴巴张了又闭,什么话也没说出口。
年长的官吏最会识人看相,调转脚步,忙不迭地领着两人往卷宗室去了。
达奚盈盈跟在李适之身后,同他一道,入得内去。
京兆府,卷宗室。
一个极不惹眼的僻静角落,孙少尹先两人一步上前,打开锁钥,扑面而来一股尘封的气息。
里头整齐有序地林立着二十余座巨型书架,宽五尺,高一丈,朝北一字排开。
书架上头,是按地理方位和时间顺序罗列堆放的各类公文卷宗。
年代有些久了,墨香混着木朽,散发着醇厚的气息。
达奚盈盈自告奋勇,搬来长梯,把道袍下摆往腿心一绑,打算亲身上阵。
一路跟着却插不上手的孙少尹,无奈只能巴巴地往李适之跟前凑,见他神色淡淡,并无异议。
他抄起双手,乐得清闲,默默退至一旁,望着自己脚下的两尺叁寸地。
达奚盈盈来回奔走,穿梭在林立排列的书架前,先按地域名称,找到长安县的位置,再登上长梯,顺着年号,一卷一卷往前翻。
先天二年六月,七月,八月……
在一架靠墙陈列的书架上方,终于瞧见,写有“韦素”之名的那卷案宗。
达奚盈盈扭头,朝下方的李适之挥了挥手。
“殿下,找到了。”
李适之颔首:“取下来。”
达奚盈盈取出卷宗,小心捧在怀里,颠颠地跑过来,先呈给李适之览阅,等他看完,郑重接过,趺坐在他的身侧,低头有模有样地翻阅起来。
长安人口数十万之多,巅峰时期,更是达到百万之众,京兆府领长安、万年、蓝田、盩厔等二十二县,统管整个京畿的民生与治安,每日堆积的案子就有近百余件。
韦素这般毫无征兆且突然横死的命案,整个长安城,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京兆府从接手到受理,程序繁多,根本无暇细审。见他既无亲故,又无背景,只随意糊弄一下,判为“暴毙”,算作结案,草草了事。
卷宗之上寥寥数语,只记载了韦素死亡的时间、地点、身份和缘由,百十来字,极尽敷衍,连经手此案的刑狱官的落笔都没有。
达奚盈盈端详良久,才从字里行间发现一句模糊难辨且似是而非的口供:
“裸无寸缕。”
原来僧人发现韦素时,他正披发躺于榻上,赤身露体,未着寸缕。
而作为本案唯一的突破口,京兆府法曹却只以“畏热贪凉,解衣就寝”八字誊写于卷宗,便匆匆入籍存档了。
但事实,当真如此么?
达奚盈盈抿唇,一语不发,暗中却戳了戳李适之的后腰,附耳过去,悄声提醒道:
“殿下,该验尸了。”
……
城南,义庄。
韦素的尸骨安安静静躺在一方并不“合身”的破落棺椁内。
虽有些狼狈,但好在衣饰齐整,算是全了一份身前的体面。
昔日那张朝气的面庞,此时气数已尽,气脉全无,他的年华,永远定格在了先天二年的初秋。
达奚盈盈沉默着,俯身去探韦素的襟口。
她并非专业的仵作,也没有趁手可用的刀具。
只一双还算有经验的眼睛,硬着头皮不上也得上。
儒家忌讳男女大防,但眼下这般情况,她对着一个亡人,很难分开心思再去顾及其他。
轻轻揭开韦素身上的中衣,达奚盈盈俯身查看尸体的七窍,又擒住他的下颌,迫使其张口,低头观察起唇舌和牙齿。
还好,不似任何中毒迹象。
只是五官略显扭曲,应是生前有过短暂的挣扎。
人在濒死之际,出于求生的本能,会不自觉地嘶吼、瞪眼、抽搐、流泪,都是身体正常的反应,本也不足为奇。
达奚盈盈两手并用,由上及下,一寸一寸往韦素身下探去。
整个过程漫长又煎熬,达奚盈盈绷紧心弦,不敢有片刻分神。
“咦?”
她直起腰,用麻布揾了揾手。
看着韦素的尸体,眉心微不可见地拧了起来。
韦素肌肤匀称,皮肉完整,浑身上下,竟无一处明显的伤痕。
没有外伤,无法推测死因,手边没有工具,也无法剖尸检验。
达奚盈盈并指探向他的颈侧。
肌肉狰狞,经脉凸起。
的确符合卷宗所言,气绝身亡,暴毙而死。
达奚盈盈倾身俯瞰韦素的面庞,许久,实在瞧不出什么门道,正要离去,脚步倏地一顿,想起开棺时曾闻到过一股异香,剪下他一绺耳发,放在鼻间轻轻一嗅。
这味道,让她心里有了底。
……
回程的路上,达奚盈盈坐在马车中,依旧捧着她的白釉渣斗,脑袋随着马车的律动一摇叁晃,将在义庄忍住没有吐的秽物一股脑儿地全呕了出来。
她吐了倒是舒服了,倒是害惨了李适之,肃着一张脸,与她这个小邋遢同乘一车。
“不好意思啊殿下,您的马车太颠了,我坐着实在有些不舒服。”
达奚盈盈觉得有些丢脸,忍不住看他,几番试探,欲言又止。
李适之掌背青筋突起,忍着滔天的怒意才没有把达奚盈盈这个累赘给扔下车去。
“卷宗你也看了,尸体你也查了,本王陪了你大半日,别告诉我一点收获都没有。”
“有是有的,但你好好说话,别对我发脾气了。”达奚盈盈放下渣斗,仍是面色惨白,目眩不止。
李适之抿唇不言,眸光从她脸上一瞥而过,突然抬手,在车厢内壁叩了三响。
疾驰的马车随即慢了下来。
达奚盈盈接过李适之递来的水袋,小口酌饮,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浅笑:“我怀疑,韦素的死因,可能只是一个意外。”
李适之不说话,静静等着她的下文。
“殿下你闻闻。”她不知从哪儿翻出来一团麻布,黑乎乎的,脏兮兮的,就要往李适之怀里塞。
李适之瞪大眼眸,豁然转头,盯着她的目光怒气难抑:“死人身上的东西,你偷带出来,还要我闻!”
“这不让你见识一下嘛,小气吧啦的。”达奚盈盈小小声嘀咕,“以后好东西不给你看。”
李适之乜她一眼,嘴角几不可见地微微抽搐了一下。
“你当本王稀罕!”
达奚盈盈收回视线,不敢打量李适之的神色,默默在心里将其腹诽一通,再清了清嗓,缓缓道出正事。
“我小的时候,曾跟着师父去长安县里一户显贵人家做法事。那家人月初喜获麟儿,本是阖府欢庆之时,却不知为何,麻烦总是接踵而来。先是娘子得了沴戾,一病不起,后来孩子又染了风寒,迟迟不见好转。
她糯糯的嗓音带着抑扬顿挫的节奏,满脸神秘,像是在讲述某种诡谲的密辛:“家里人唯恐惹上什么邪祟,担忧母亲和孩子都会因此丧命,没办法,只能请我师父出山,前去筑坛打醮。”
**到了,重点来了。
达奚盈盈双脚离地,一蹦而起,右手握拳,猛地砸向左手掌心。
“法事连着办了三场,那家人感念师父大恩,备下千金厚礼。师父自然不肯多收,只让众人念着太上老君的恩情,以后多去兴唐观里请香,算是抵了这次的路费。这家人感恩,且承诺要为咱们观里的天尊重塑金身。”
李适之眼中怒意炽然,摁住她的左腕,将她一把薅了下来。
达奚盈盈看着李适之,莞尔笑道:“那日我同师父离开,一个老媪偷偷赶来塞给我一只锦盒,说是小孩子的玩意儿,让我自己随便拿着玩去。可是师父有过教诲,在外不能随意拿主人家的东西,我没敢收,只揭开盒盖悄悄看了一眼,是一块好漂亮的香料,片大齐整,纯无杂质。味道香甜,隔着好远都能够闻见,佩在身上,据说可以十日气味不散。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都还记得。”
达奚盈盈呓语一般,回忆着幼时的细节,鼻翼微翕,仿佛能够透过数年时光,嗅到当时锦盒沁脾的香气。
“这香极贵,但也不难获得,西市香粉铺子二十缗起卖,不过多为女子所用。”
李适之不屑一顾:“所以呢?”
达奚盈盈笑道:“所以我想,韦素那晚应是接触过什么人,而那个人,极有可能是个女人。”
李适之默然不语,想不出来达奚盈盈憋了半天竟憋出这么一番说辞,眸光凝在她的脸上,只觉得傻傻有些可笑。
“佳人配才子,文人多风流。他入京已有数年,长安城内若是有个什么红粉相好,这也不无可能。”
“可他发上的暗香,非女子在一旁红袖添香便可以沾染得上的,两人之间的距离,除了耳鬓厮磨,我想不出,还有更近的可能。”达奚盈盈摇头辩白。
“平康坊。”李适之俯身凑近,一双眸子炯炯如炬。
他伸手在案几上画了一个大致图形,屈指敲了敲:“他若留宿,你怎么解释。”
这……
韦素若此前夜宿过平康坊,发间染了女儿香,这番理由,倒也说得通了。
达奚盈盈不否认李适之的话,但她心里始终有一杆秤,这秤的方向,总是偏向韦素。
达奚盈盈沉思着,忽道:“韦素赴京备考,长安城中无亲无故,靠给寺庙抄经为生,连送给花魁娘子的缠头都没有,怎会有余钱去眠花宿柳。”
她一副护崽的模样,倒是把李适之气笑了。
“我竟不知,你懂得倒还挺多。”
达奚盈盈哑然,双颊顿起绯红:“我……哪里晓得,随口胡诌罢了。”
李适之听完,抱臂倚着车窗,嘴角扬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达奚盈盈脑子绞作一团,好在口齿还算伶俐:“殿下说的确有道理,可活人会说谎,死人却不会。”
李适之扬眉:“说来听听。”
“京兆府卷宗所述,韦素尸身‘裸无寸缕’,此乃僧人口录,作不得假。而我看过他的七窍,舌燥,唇红,面赤如醉,符合男女行房时的状态,他的颈侧血脉有明显的凸起,这是极度兴奋之时却邃然窒息,暴毙而亡的。”
“所以那晚。”她咬了咬唇,面起嫣红,“他与人……顿伦,却不幸发生了意外,他是死于……”
李适之沉吟,接过话头:“马上风。”
“……没错。”达奚盈盈语气赧然,抬目觑了一眼李适之。
某人面无表情,冷傲依旧。
她拍了拍胸脯,松了口气:“就是马上风。”
不管是自愿还是强迫,风月场上的事,一向难以定论。
男女之爱,情到浓处,握雨携云,合情合理。
官府没有理由给女方定罪,更何况,他们也找不出那女子是谁。
但是为何,两人会在寺庙寻欢,韦素一个读书人,借住于佛寺,应当深知克己守礼的道理,他如此作为,就不怕招至外界的非议?
儒家的伦理戒规,难道对他就没有丁点儿的约束?
达奚盈盈想不明白。
撇开韦素一案不说,李适之又在其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他堂堂郡王,因何会在意一个落第学子的暴毙案,又为何,会拉她入局,几次出手帮衬。
太多的巧合,便不是巧合。
达奚盈盈觉得,有必要再去永泰寺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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