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一片寂静,不知何时吹来一阵阴风,隔壁棺材铺子的匠工开始拎起铁槌敲敲打打,一声一声宛若无常前来索命。
崔淼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忙压低了声音问道:“你说得可是真的?这地方果真有鬼?”
达奚盈盈忍着笑道:“饿死鬼,专擅食人心肺,尤其是赶了一日山路且滴水未进的年轻道人。”
崔淼满脸讶异,仍旧是那副迷迷糊糊的样子:“我说那姓麻的为何支支吾吾不肯道出实话,原来背后竟有这等原因。”他咬牙忿忿不平,“咱们初来乍到的,这群小鬼不会欺生吧。”
达奚盈盈无声叹了口气,手肘抵着桌案,托起腮帮,两指叩于膝上,轻轻打着节奏。
“修行之人,鬼神来了都得绕道走,咱们行得端坐得正,便是魑魅魍魉,也不怕它。”
崔淼点头如捣蒜,一掌拍在达奚盈盈肩头,乐得哈哈不止:“十四好生厉害,不愧是我兴唐出来的弟子。”
达奚盈盈盯着崔淼俊逸的眉眼,亦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这点小伎俩,实在难登大雅之堂,比不得师兄睿智又博学,你啊,就多留个心眼,切记莫要中了那邪祟的圈套。”
“师兄不怕,倒是你,一个女儿家,出门在外,想来也是多有不便。”崔淼看似忧心忡忡,“师兄替你把着门,守好夜,定不让那邪物染指你半分。”
说着开始收拾床席裀褥。
达奚盈盈吃了一惊,忙道:“师兄这是……吓得都不敢自己一个人睡了?”
崔淼耳尖有一丝被戳破的微红,他僵直着身子愣在原地,尴尬地抠着手心,说话也变得吞吞吐吐:“没、没,怎会,我这是秉承着师父的教诲,凡结游途中,绝不会让师妹受一点委屈。”
达奚盈盈看破不说破,两手各拎了一只羊腿,左右开弓吃得正欢:“可师父也说过啊,男女之间有大防,这屋里总共就一张卧榻,我又是个大姑娘,总不能和外男同枕而眠。”
崔淼听罢气得仰倒,只恨不能把心剖出来以证自己清白:“我打地铺,住外间。”
……
快至宵禁时分,长安城笼罩在沉沉的暮色之中。
不知是白日里日头太晒,分走了夜里大部分热度,还是郝掌柜家生意做得不吉利,攒了太多的阴气。
这背靠外郭城墙、少有人光顾的偏僻坊市,离了市井喧嚣,很快透出一股诡谲的寒意来。
承天门最后一声夜鼓敲响,丰邑坊东西南北四道大门齐齐关闭,月色缓缓升向天幕,天地间仿佛只闻虫鸣啁啾之声。
一入夜,店内便没有人员继续走动了,麻大亲自过来,送了几盏牛酪浆,又添了好些火烛和熏香,陪着二人聊了会儿天,忍到眼皮上下止不住地打架,才龇着大牙恋恋不舍地离去。
达奚盈盈与崔淼一起用完晚饭,各自洗去身上的疲惫,回到榻上,几乎倒头就睡。
两人所住的东厢房是这院里布置得最为豪奢的客房,屋外有一棵槐树,枝繁叶茂,树冠亭亭如华盖。
白日供人歇脚,消暑纳凉,但到夜晚,明月既出,浓密枝叶尽数投照在紧闭的窗棂上,影影绰绰,像是晃着几具无头人尸。
子时刚过两刻,耳畔传来一声尖厉的嘶鸣,达奚盈盈猛然从梦中惊醒,想起如今身在何处,便再也入不了眠了。
既然睡不着,干脆披衣下床,学着古人秉烛夜游。
外间崔淼正巧翻了个身,呼吸匀速而平缓。
达奚盈盈脚步放得很轻,找到火镰点燃铜油短灯,小心托于自己身前,一手执灯,一手挡风,再一寸一寸朝门口的方向挪去。
因为怀疑郝家店肆有些蹊跷,她提前在大门空地周围布置了一圈暗咒,用犬狗唾液、生蒜汁混着玳瑁甲壳搅弄成水,撒在地上,可以看到有妖物留下的脚印。
这法子是她去岁误打误撞琢磨出来的,难度不高,用来对付一般的鬼祟足以,之所以没有告诉崔淼,只是怕他心生怯意,在麻大面前露馅。
八月初秋的深夜,微风带了几分甩不掉的燥意。
达奚盈盈推门而出,左右两侧环视一周,见四下无人,于是松了口气,半蹲下身,举起铜灯对着空地仔仔细细探查起来。
地上积尘甚厚,除了落叶和人发,分明不见任何异样。
难道是直觉有误?郝掌柜家并无妖邪作祟?
达奚盈盈心底泛起嘀咕,敛起衣裾走下台阶,围着小院又再详尽检查了一圈,确定并无任何邪祟闯入的迹象,才放下心,沿着原路返回。
子时过半,天色仍旧很暗,灯烛照不亮脚下的三分地,只剩下微弱的光芒勉强能够视物。
达奚盈盈走至门前,手还没有碰到铜锁,无端起了一股妖风,手中的铜灯倏忽灭了。
黑夜里视线一旦受阻,听觉即会变得异常灵敏,飞鸟尽藏,人迹更是不知所踪。
整座院子像是一副钉死了的棺材,进无可进,退无可退,完完全全凝固住了。
皎月徘徊在云层周围,好不容易透出一点微光,随即便被这黑如浓墨的暗夜所吞噬。
光影半明半晦,但见一团巨物,正徐徐朝着这边靠近。
“咔嚓——”
枯叶被风卷起,拍打着凹凸的砖地,又渐渐被脚步声所掩盖。
达奚盈盈察觉到,有东西正在缓缓地靠近,她勉强稳住心神,侧过头,余光瞥见一团大雾。
雾浓且浊,聚成团,打着旋儿,在窗纸上映出一个黑黢黢的影子。
看不出是何等邪物,但它似乎对面前站着的达奚盈盈极感兴趣,晃着脑袋,再不时舔一舔爪子,试图拨开两颊浓密的髭髯。
云雾散尽,黑影露出一张状尤狞恶的鬼脸,达奚盈盈反手将铜灯向后掷去。
熟料这东西发起了狠,径直朝她右肩袭来。
达奚盈盈暗道不好,猛然侧身一避,奋力躲过黑影的攻击。
黑影一下子扑在门上,落了空,不免有些切齿,捶胸顿足又朝着达奚盈盈的方向追来。
只怪自己没有防备,出门又未带利器,赤手空拳,哪里是这鬼东西的对手。
几番挣扎仍然脱不开身,达奚盈盈被它单手擒住,拎起来抵在廊柱上。
足尖离地数寸,因为窒息脸逐渐变得涨红。
她死命抵抗,黑影却似乎被她惊魂的表情点燃了心头施虐的**,亢奋着,嬉笑着,仍然不肯放过她。
身不能动,口不能言,达奚盈盈情急中拔下头顶发簪,用力朝鬼祟脸上刺去。
鬼祟不慎中招,哀嚎一声后竟加重了手下的力道。
达奚盈盈只觉胸口一窒,险些半口气提不上来,拼尽最后一丝气力,转动发簪。
如同铁杵捣药,在其脸上扎了数圈。
鬼祟仰头长嘶,发出凄厉尖锐的叫声。
爪子一松,将达奚盈盈甩落在旁。
达奚盈盈吃痛,晕蒙了半刻才缓过神来,此时芙蓉冠已经跌落,散了几绺碎发。
她咬牙撑地站起,一扶左臂,忽觉手下一片濡湿,才发现是争斗之中受了利爪的抓伤,道袍已破,宽袖下血迹斑斑。
有血……
倒是件好事。
以血为符,引鬼入彀,再催动咒术,定能将这邪物收入囊中。
达奚盈盈指尖蘸取鲜血,在掌心飞速画着符咒,同时嘴里念念有词:“鬼妖丧胆,精怪亡形……”[1]
鬼东西似乎听得懂人话,知道此举或于自身不利,在达奚盈盈符咒画至一半,尚未成形之时,转动身子,一跃继续朝着达奚盈盈扑来。
疾风如电,风里裹挟着令人作呕的腥膻气息。
此时清宵朗月,银辉遍洒,借着月色,达奚盈盈终于能看清这鬼魅的真实面目。
兽头人身的一只怪物,通体雪白,浑身布满长毛,约有九尺来高,体型壮硕,可四肢贴地而行,面有须,须白如银,狞丑可憎。
达奚盈盈平生何曾见过这种怪物,一时竟看得有些呆了。
不同于寻常小娘子见之便要吓昏在地,她对此兴致颇高,且生出几分势在必得的兴味来。
鬼祟亦是睚眦必报,势要一扫方才的耻辱,却在直逼达奚盈盈面门时,忽地一顿,遽然调转方向改朝身后跑去。
溶溶月色下,听得铿然一声脆响,剑光寒刃逼人,是崔淼听见动静赶了过来。
“盈盈,不要怕,师兄这就来寻你。”他的声音有着令人安心的幻力。
“师兄?”达奚盈盈展颜一笑,好不惊喜,当即跨步奔去,却被崔淼厉声喝住,“站在那里,别过来!”
压下心底的激荡,达奚盈盈踌躇再三,仍是不忘叮嘱道:“师兄你不擅长驱鬼,切记莫要逞强。”
“师兄无碍,你好好待着,照顾好自己。”
崔淼持剑与鬼斗得狠厉,顺手扔给达奚盈盈一张空白符纸。
达奚盈盈知道自己剑术不如别人,飞快画了一道又歪又扭的血符,趁一人一鬼缠斗得最为激烈之时,扑上去将血符贴在鬼祟后心口的位置。
鬼祟发出凄厉一叫。
崔淼眼疾手快,将利剑刺入其前心。
鬼祟受了致命一剑,绝望哀嚎不止,但因体格庞大,它猛力挣脱咒术而出,飞身遁入黑夜,不见踪影。
“嗷呜——”
风起,雾化,一阵凄厉的嘶吼声后,天地复又归于寂静。
眼前一切,如似梦幻,若非亲身经历,恐怕会以为这是一场幻术了。
达奚盈盈拔腿欲追,崔淼举臂相拦:“穷寇莫追,更何况是一只鬼。”
想到那鬼东西的丑陋模样,他心里一阵恶寒。
达奚盈盈夺了崔淼手中长剑,眼中是按耐不住的兴奋:“它负了伤,跑不了多远,我若追去,兴许能在半道将其抓获。”
崔淼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道:“半夜三更,外头早已宵禁,你去了遇不到鬼,还要被巡街的武侯们捉住,那群人,死板不认理,逮着你挨顿打都算轻的。”
达奚盈盈仍旧执拗,眼巴巴地望着鬼祟离去的方向。
“可我还想试试,万一呢……”
两人正僵持着,忽被远处传来的一阵吵嚷声打断,廊下嗖地跑过几个黑影,接着郝府各院齐齐燃灯,整个宅舍灯火通明,墙根外,脚步声纷至沓来。
“院里又有动静了,是那东西又来了。”
“快准备鸡血和符纸,去通知附近武侯。”
“来几个不怕死的,去东跨院瞧瞧。”
郝家奴仆们听见动静赶了过来,正在大声叫嚷,奔走呼号。
昆仑奴手持械刃破门而入,却不想见到的竟是达奚盈盈和崔淼,两眼一瞪,就这么愣在了原地。
众人面面相觑,彼此交换着眼神,不敢越雷池一步。
“府内出了点纰漏,不知闯入何等妖物,扰了法师好眠,是某照顾不周。”
麻大拨开人群阔步走来,脸上多了几分讨好的笑意。
崔淼不欲与他多话,摆摆手,直言道:“惊扰谈不上,就是这宅子不太干净,我二人合力驱鬼,着实费了一番功夫。”
麻大止了笑,干咳一声,道:“玄真师说得对,给您二位添麻烦了。”
崔淼定定看着他,没有放过任何微小的细节:“却也不算麻烦,道门中人,捉妖驱鬼乃是看家本领,主家出钱,我们出力,各取所需罢了。
“倒是难为阁下,趁我二人奋力缠斗时,闭上眼睛跑去一旁躲个清净,待到鬼祟已除,这才着急忙慌地赶过来。
“看了这么久的热闹,还不忘拉上满屋子的人来陪你演戏。”
麻大脸色微变,矢口否认道:“玄真师莫恼,这鬼本事虽大,却从未伤过外人……”
“如此说来,鬼祟纠缠郝府,已有些时日了?”
“某……并非这个意思。”
崔淼拂袖背过身去,声线冷冽且压迫:“事已至此,阁下仍旧不肯道出实情?”
麻大低垂着眉眼,心中万分纠结,似是有话要说,可又碍于什么始终说不出口。
崔淼耐心耗尽,决定诈他一下:“这东西分明是冲着你家郝掌柜去的,它的目的,是要置他于死地。”
麻大彻底呆住,双眼瞪得浑圆:“玄真师已全知晓了?”
“果然!”崔淼大喜过望,想起方才达奚盈盈所说,让他用此法子探探麻大的口风,不料他刚起了个头,对方顺竿便往上爬。
不消多说,郝府果真是有猫腻。
这鬼果然来头不小,竟与凶肆牵扯颇多。
麻大狠咬了一口后槽牙,索性破罐子破摔:“玄真师好眼力,鬼祟确实纠缠店肆已久,咱们府内不太平,郝掌柜为此染了瘵疾,久病无医,还需您二位多多帮衬,早日除了这邪物。”
崔淼是个热心肠子,当即允诺,要与麻大一同去东跨院瞧瞧。
走至半路,忽又想起什么,扭头问道:“小十四,师父珍藏的《千金要方》你可有带在身上?”
昆仑奴紧随其上,跟在二人身后,闻言自觉让开一条通道,左等右等,却不见身后之人有所回应。
崔淼暗道不好,拨开人群往后一瞧。
登时傻眼。
院内灯烛荧煌。
哪里还有达奚盈盈的身影。
[1] “鬼妖丧胆,精怪亡形”——道教金光神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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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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