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盔甲,被摞成一座寒光粼粼的山丘。
武后侧过眼,瞥向面无血色的太子:“解释一下,你为什么会藏这么多兵甲在东宫?”
太子半天说不出话来,唯独一面胸膛剧烈起伏。恐惧到极致,目光竟开始涣散。
东宫官员,司议郎韦承庆,苦口婆心地劝:“太子殿下,事到如今,您就别再想着遮遮掩掩啦!如实供认,没准天皇、天后还会从轻发落呢?”
武后静待半刻,不闻太子动声,意料之中地笑笑,从婢女手中接过茶盏:“现在已经没什么需要他供认的了,这些盔甲,就是证据。太子意图谋反,是人赃并获,给他十张嘴都撇不干净!”
“我没有!”太子怒目反驳。
“你有!你不仅私藏甲胄,还暗中派人刺杀正谏大夫明崇俨!”
“你冤枉我!”太子激动地趖向前,被附近侍卫拦下。
武后抿一口茶,轻慢地挑起眼:“你最宠爱的近侍,赵道生,已经都供认了。”
话音刚落,太子的怒色霍然被茫然所覆盖:“原来是你……是你把他抓走了!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才逼得他说出这种谎话?”
她重重搁下茶盏:“‘谎话’?分明就是事实!”起身,迤迤然踱到他面前,“你对明崇俨恨之入骨,巴不得除之而后快!就因为他曾经说过你‘不堪承继’,你觉得他对你来说是一种威胁——”
“一派胡言!明崇俨是被流盗杀死的,与我何干?”
“赵道生都站出来指认你了,你还想抵赖?如果不是你杀了明崇俨,如果不是你包藏祸心,这数百兵甲,怎么会出现在东宫?难道你不知道私藏兵械与谋反无异吗?”
武后针针见血,硬是把太子辩得无话可说。
“阿娘自问已经尽力栽培你了,可你是如何回报阿娘的?声色犬马,成日跟赵道生那个户奴厮混!你这样怎么对得起我们,怎么让我们放心把江山交到你手里?”她慨然说罢,扶住桌角,俨然一个心力交瘁的母亲。
太子咬紧唇,眼底泪花泛滥:“是你,处心积虑陷害我……”
武后还期待他能作出什么苍白的辩解,没想到只是一句幼稚的指控。不痛不痒,简直像孩提的撒娇。她敛起悲恸之色,口吻近乎宽容:“是你,自作孽,不可活。”
让他输得明明白白,是她对他最后的母爱。
她向来不喜欢太子。四个儿子里面,说不上最疼爱哪一个,却是最憎恶他。只因他的降生,伴随着太多她的耻辱——
她还记得那是永徽五年,十二月的大冬天。浩浩汤汤的天家仪仗,由大兴宫出发,前往位于九嵕山的昭陵。
彼时的武昭仪,顶着十月孕肚,在颠簸的车舆中分外煎熬。她扶着腰不住抽息,十指攒得死紧。
身旁侍女见状,惴惴问道:“昭仪哪里不舒服?要不奴婢去给陛下报个信,说昭仪身体不适,让车子慢点儿走……”
武昭仪绷着一张死青的脸:“不是这回事……”
她肚子里那个小生命,好像急着要出来,卯足了劲捣腾。她吃痛不住,五官都给疼扭曲了:“这小家伙……可、真会挑时候……”
早不出晚不出,非要选在去往昭陵的路上出。她已经能想象到那一帮反武派老臣尖酸刻薄的笑脸了。
侍女惶然:“这……昭仪您不会是就要生了吧?”
不及回应,宫缩的疼痛令武昭仪两眼一黑。她奋力抓住侍女的手:“你去跟陛下说……让队伍稍微停一下……那小东西,等不及了……”
侍女卒遽离去。未几,皇上急切的声音穿过风雪,拂进狭窄的车厢内:“媚娘,媚娘你怎么样了?”
隔着帘子,武昭仪努力挤出笑颜:“陛下,你给嫔妾一点儿时间!嫔妾很快就会把孩子生下来,然后陪您上山祭拜太宗皇帝……”
“不必了!你生完孩子,急需休养!我独自去祭拜便好,你在这里等我吧……”
“不行!”她硬声喝断,“媚娘答应过,要和您一起去的!”
“可是……”
“如果媚娘连这点苦都受不住,又如何堵住那些老臣的嘴?”她吃力地摆正身子,裙摆已被濡湿,“媚娘就是死,也不能让他们觉得陛下您……是昏了头脑,看上一个贱如草芥又弱不禁风的女子……”
她要让那群食古不化的老臣知道,她武氏虽然出身低微,却有着寻常人没有的魄力!她要在太宗坟前得到承认,回京堂堂正正地成为皇后!
迄今为止她已经吃了无数的苦,多这一回,又何妨?
她在心中暗暗立誓——这是最后一次……
熬过了,就同过去的自己彻底告别!
皇上哑然,少顷之后,毅然说:“我等你!”
雪寂寂地下。风似乎受慑于车厢传出的血腥气,逡巡不前。
车马齐喑,衬得产妇的哀鸣愈加壮烈。武昭仪攥紧身侧侍女的手,云鬓散乱,涕泪纵横。疼痛是一方面,屈辱又是另一方面——所有人都停下了,皇上、御医、随行的宫人和侍卫。他们都沉默地听着她像个负伤的野兽哀嚎不止。
侍女忙前忙后为她擦汗,产婆不厌其烦劝她使劲。唯有腹中的孩儿,像存心跟她作对似的,死活不肯出来。武昭仪喊得肝肠寸断,额头迸出一根根青筋,狼狈至极,哪儿还有什么体面可言。
就在她痛不欲生之际,太宗皇帝蔑视的眼神在脑海一闪而过,随即是长孙无忌在朝堂上大肆抨击自己出身卑微的话声。
如此看来,这孩子跟他们简直是一伙的!他选择此刻降生,就是为了让她难堪,让她出丑,好坐实她是个上不得厅堂的卑贱女子!
可她武媚是谁?岂会就此屈服!
就算赢得再难看,也是赢!
一声啼哭震开雪天的肃杀。
侍女动作麻溜地将婴孩裹进襁褓,不胜欢喜:“恭喜昭仪,是个儿子!”
丢了半条命的武昭仪,顾不得歇息,挣扎着爬起来:“快,为我梳妆更衣!”
侍女愣住:“昭仪,您都这么虚弱了,还要去爬山拜祭呀?”
她接过另一位侍女递过来的热水:“那当然!陛下还在等呢,咱们动作得快点了!”
这头为登山做准备,那头,宫人将小皇子抱与皇上。
皇上喜得一子,笑不拢嘴,当即为他取名“贤”。停滞了两个时辰的队伍,继续行进,以瑞雪相伴,徐徐驶向雄伟的山峰。
抵达目的地,已近傍晚。皇上下车后,立马到后排寻找武昭仪。只见雪中佳人,面若桃杏,齿白肌莹,宝髻嵯峨,鬓钗横斜,一袭素衫胜霓裳,袅袅娉娉,如天上之神女。
皇上魂儿都被掳去了,像根木头杵在原地。
武昭仪抬眸,横波美目,勾得他心一颤,疾步靠去,伸手挽住她说:“我、我还以为是哪儿来的仙子呢……”
武昭仪瞧他羞赧的模样,颇有几分少时神采,便抿唇轻笑。俄而察觉他目光痴醉地锁定在自己脸上不肯松懈,便忸怩地推他一把:“陛下别看了,还有正事儿要做呢!”
皇上观她花娇柳媚,心中爱得不得了,凑到她耳边说:“好,现在不看,等晚上再放开眼看个够……”
侍女在一旁看着夫妻二人卿卿我我,心中却是忧思重重。皇上只看到了昭仪光鲜靓丽的一面,并不知道她在背后付出多少——那可是刚分娩完没多久的产妇啊!
为她上妆时,她的手都在抖。武昭仪唇色青白,面容憔悴,身下还弥漫着浓重的腥味。但她不以为意,用手托稳她的腕子:“别抖,定一点!”
侍女望了她,眼下滋生出泪意:“昭仪,奴婢、奴婢只是觉得您这样太苦了……”
昭仪笑:“苦什么苦?好日子才要来呢!这傻瓜……别哭了,一会儿红着眼睛下车,圣上问起来,我可不知道怎么解释!”
风卷千层雪。武昭仪走在皇上身边,威仪棣棣,雍容华贵。然而只有跟在她身后的侍女清楚,这绝世风华之下,埋藏着何等辛酸、何等残酷!
武昭仪表面谈笑自若,背地里却要调动全身力气,才能撑起裙底下颤抖不止的腿。雪絮飘飞,看似轻盈,落在她肩头,却有千钧之重。
皇上似乎也不能相信刚生产完的女子,精力能恢复得如此之快。他对她的爱意,在这股钦佩的作用下,达到了顶峰。
金乌西斜。晚霞从天边渲染上来,缤纷的色彩融汇交织,美不胜收。
爬过最后一级台阶,武昭仪已筋疲力尽。这漫长的山路几乎要了她的命。
侍女见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喘,连忙上前为她拍抚后背。她抓住她的胳膊,示意自己并无大碍。矫首眺向前方,余晖掠至眼底,一幅壮观的画卷铺陈开来。
巍峨的巨山,背倚日暮落霞。她仿佛看见太宗皇帝魁伟的灵魂端坐在这张温暖又华丽的椅子上,接受皇上与她的祭拜。
深沉的低啸,晚风自远方袭来。她怔在原地,鬓边碎发飐飐曳动,眸中一点微光,似漪波泛滥在水面——
原来,这就是他每天都看着的景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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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武后篇:文皇归来(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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