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媚骨子里的贪婪,于那一刻空前膨胀。她愿意倾尽一切来换取这幅光景,想把它像朱钿玉石一般囚禁在掌心,永远永远……
为此她必须往上爬。
不仅要爬得比谁都高,还要将所有妄图拽她下去的人踹走……
无论是谁。
偶尔武媚会被自己的残酷震惊到。在扳倒李贤那个夜晚,她问自己:你对这个儿子有半点爱吗?
有。他毕竟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儿子,身上流淌着她的血,怎么会不爱?
但是,她的野心战胜了母爱。
不是后者太脆弱,而是前者太强大。
太子一朝被废,宫中上下对此议论纷纷。覆雪宫檐下,两个太监聊得热火朝天——
“太子果然被废了!”
“什么叫‘果然’?莫非你早就料到了?”
“当然,这不明摆着的事儿吗?”
“怎么就是明摆着的了?”
“不是吧?冯公公,你前阵子就没听说那个传言?”
“什么传言?”
“你凑近点儿……”
“啥,太子并非天后的亲骨肉?”
“嘘!讲这么大声找死呢?”
“这……不可能吧?”
“怎么不可能?当初天后又不是在宫里生下他的!”
“那他的母亲不是天后,还能是谁呢?”
“据说是天后的亲姐姐,韩国夫人!”
太子谋逆,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武后现在只需坐等皇上醒来,让他下旨废黜太子。虽说皇上心底对太子是有那么几分感情,但他和她一样,都是权力动物。他必然不会为了一个儿子跟她翻脸。
精致玲珑的一个鎏金香炉,置在桌面吞云吐雾。炉身上嵌着两颗红石,映出伫立前方满脸堆笑的老媪。
武后玉腕轻抬,红袖招展。侍女立刻拿着一枚沉甸甸的钱袋出来。“事情能发展得如此顺利,魏妈妈功不可没。这里是十两银子,魏妈妈收下吧!”
那魏妈妈哪里听过“十两银子”这么大的数字,当即喜上眉梢,连连拜谢。
原来,“太子并非天后所出”的传言正是魏妈妈散播出去的,幕后指使者不是别人,正是武后自己。她就是要营造舆论,为废黜太子一事铺路。可她没想到,这传言把太子吓得够呛,直接在东宫藏起了兵甲,饮鸩止渴、自寻死路。可见这人一旦心慌,就容易做错事。
然而,武后还不能放松警惕。
比起太子,她更加关心先皇的下落。
她将当初“擒获”先皇的官员,武阳郡长史刘旻找来。她第一件要弄清楚的事,就是妖孽到底存不存在。
刘旻称先皇十分狡猾,起先装作游侠,到武阳郡帮忙除妖,结果后来有人在他房间里发现了妖孽的羽毛。
武后蹙额问道:“那是什么样的羽毛?何以断定它就是出于那妖孽身上的?”
刘旻手舞足蹈地比划:“跟乌鸦的毛差不多,但像一把蒲扇那样大。还不止一片,整间厢房里都是!”随后又说,“天后若是想看,下官回头遣人从武阳郡送过来?”
武后不悦:“尽快吧,你来时就该一并带过来了!”
其实,之前刘旻有上交被杀妖孽的遗骨。武后嫌它不吉利,就没特地去看。皇上倒是去瞧过了,煞有介事地跟她说那不是骗人的把戏,而是货真价实的妖骨。
后来太宗皇帝从狱中离奇消失,武后为彻查此事,把妖骨也找了出来。那是一根肋骨,足足有四五尺长,断不是人手能伪造的。
武阳郡有妖孽出没是事实。
武后慵懒地倚在宝座上:“既然他替你们除了妖,房间里有妖孽身上的羽毛,也没什么出奇的吧?”
“但是在发现羽毛之前,住隔壁屋的人听见了类似妖孽的吼叫声,还伴有桌椅飞砸的动静!他有些害怕,就去敲了敲门。妖孽的妹妹叫他别进来,可他还是把门推开了。接着他就看见那妖孽原形毕露地倒在妹妹怀里……”
武后眼睛一亮,身子前倾:“他还有妹妹?”
“正是!”
“那他妹妹是妖孽吗?”
刘旻细想一会儿,踯躅着点点下颔:“应该是的,但未必和他属于同一类。”
“什么意思?”
“事发之后,民众要将他们俩擒拿到官府。谁知那丫头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了,只剩下昏迷不醒的兄长!”
这情节,怎么听着有点儿耳熟……
对了,那晚太宗皇帝就是这样消失的!
武后恍如醍醐灌顶。至此,她已什么都明白了。
刘旻继续道:“下官对那妖孽用刑,就是想从他口中逼问出妖女的下落。没想到他骨头这么硬,到最后都不肯松口!”
“那他可有承认自己是妖怪?”
“起初可是打死都不认呢!后来圣上说要召他去京师,亲眼瞧瞧,他才认了……”
原来如此:一开始不认,是因为认了就会被杀;后来认罪,是为了免去酷刑折磨,留着命进京见儿子。只要与皇上相认,他身上的罪嫌自然就能洗脱!
可是他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皇上会被他吓得昏迷不醒,更没有料到彼时在他身侧的女人,已经不是当年自己钦定的儿媳妇,而是她这个“心术不正”的武才人!
武后沉思半晌,起身款款走至窗边,诡艳容颜隐藏在刘旻看不见的阴影中。
灯烛似受一股无形力量撩拨,抖得厉害。
她嗓音低冷:“如今这妖孽侥幸脱逃,我已派金吾卫追查。这段时间你就留在长安,协助金吾卫办事。一旦找到,无需上报,直接就地斩杀,过后再将他的首级送进宫便好!但是记住了:不许放过,亦不许错杀!你是最熟悉他的人,要是错杀或者错失,我第一个找你算账!”
刘旻栗然下跪:“请天后放心,下官定不辱使命!”
光与影在武后冰冷的面上交替闪烁。摇曳在髻上的衔珠鸾凤金钗,飞腾姿态多出一丝暴戾跋扈——
无论你逃到天涯海角,我都会把你找出来……
珠流璧转。眨眨眼,已是春分。桃花支棱着娇妍媚态,向日盛放。草长莺飞,日渐葱郁的林木抖擞着洇润翠色。
皇上还没醒来。
武后坐在榻边,取过湿了水的巾帕,为他擦拭面颊。
他的气息越来越弱,像轻烟从鼻腔溢出来,一挥即散。
其实,她有点惊讶——这个陪她坐在朝堂上治国理政的夫君,竟然已经如此苍老,甚至比记忆中的先皇还要枯槁憔瘦。真过分,明明比她还小一岁呢!
窗外春景如织,莺雀叫得正欢。可是他,这个天下的共主,却丝毫听不见。
武后放下湿巾,为他捋平眉心褶皱,心想:在梦里就别愁这么多了!我希望你做个开心的梦,哪怕梦到魏国夫人都好,我不在乎了。陛下,只要你开心,我就开心……只是你暂时还不能醒来,因为我还没有抓到你的父亲……他回来一定会拆散我们的,而我知道,现在的你一定会由着他这么做……所以我祈祷你能梦见那个小妖精,最好醉倒在她的温柔乡里,永远也舍不得出来……
陛下,我成全你的情爱。你也成全我对权力的爱,好不好?
贤儿,注定是要废掉的了!我原本想等你醒来再下旨,可是你睡太久了,我等得起,国家等不起。你身体不好,这个主意我就替你拿了,好吗?
你放平心境,好好休养!我还不想失去你。哪怕你真的厌倦我了,要走,至少也给我一个道别的机会……
武后抬指揩去眼角的泪。
调露二年,太子李贤因涉嫌谋反,被废为庶人,流放巴州。临走前,武后去看了他。他坐在空寥寥的屋子里,耸拉着脑袋,听见脚步声也不抬头。
武后曾经打败过不少人,但无论是长孙无忌还是王皇后、萧淑妃,都没有像他这么像一个败者。他们或多或少还在抵抗,坚信自己没有输。
暮光穿过窗牖,将这个经典的败者形象笼罩。
武后没说话。她甚至有些不明白自己为何要来——是道别,还是落井下石,还是……
一晌死寂,李贤缓缓蠕动干燥的唇:“阿娘……你到底是不是我的阿娘?”
武后莞然,影子在裙边拖得好长:“这种事情,还重要吗?”
他默了少时,把头轻摇:“不重要了……哪怕你真是我亲娘,也与生人无异。”
血浓于水,老祖宗总是爱这么说。可武后发现,血缘于她,真的没什么力量。她可以像铲除反武派一样毫不犹豫地铲除太子,只因他挡了她的路。
武后问:“你恨我吗?”
他说:“与其恨你,不如恨我自己!我千不该万不该,生作你的儿子……”
她静静垂目,嘴边笑意若有似无:“傻孩子。不是你选择了我,而是我选择了你。是我必须要把你生下来,是我给了你生命,也是我让你生不如死……所以,你尽管恨我吧!可是谁让你这么不听话呢?你都还没来到这个世界,就已经开始忤逆我了——我不希望你在去昭陵的路上降生,你偏偏选在那时候出来;我求神拜佛不要难产,你偏偏赖在肚子里折腾半天……我甚至怀疑你跟你爷爷是串通好的!他不接受我这个媳妇,就让你从中捣乱,让我在去往昭陵的途中丑态百出!”
如今再说起,已无当年的愤恨。她语声澹然,宛若弥漫江上的青烟,飘飘悠悠,带走一段母子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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