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似火,把一片天照得烨烨不可直视。云层滚沸起来,在人头顶上翻来覆去。
一双做工粗劣的草鞋迈过殿前漫长石阶,步调平稳从容。
端坐殿中的武后,口干舌燥,一颗心几乎悬到嗓子眼。
负责带路的内侍率先现身。他,紧随其后,走姿笔挺,身量健硕,肃厉的双眼死死扣住纱帘背后的模糊影廓。武后瞬时感觉有把刀逼在喉咙,叫她不能畅顺地呼吸。得亏凤座前一道垂帘稍微遮蔽了她的惴畏。
这种时候,不能示弱……武后暗中告诫自己,遂挺胸抬头,摆出一如既往的俯瞰众生的姿态。
他冷粼粼的目光刺穿纱帘:“草民秦朗,参见天后!”
随行还有两人。一是靖迈法师,微微屈起老腰行礼:“参见陛下!”
一是名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膝盖软软落到地上,笨拙地磕了个响头:“民女秦简,拜见天后!”
想必她便是那晚从天牢救走先皇的妖女……
武后视线淡淡扫过面前三人,脸上浮出如往常一般高深莫测的笑容:“靖迈法师,许久不见,没想到你此趟进宫,带了个这么不得了的‘人物’。你可知道,他是为害武阳郡一时的妖孽,数月前才被押至京城。陛下一见到他便惊厥昏迷,至今不醒。而他,当天晚上居然从天牢凭空消失!法师您说,这不是妖孽还能是什么?”
不等靖迈法师开腔,先皇便毅然道:“回天后,当晚草民并没有从天牢里消失,草民不过是躲起来而已!”
“躲起来?狱卒已经快将整座天牢掀翻过来了,都没有找到你。你倒是说说,什么地方能这么隐蔽,同时躲过上百双眼睛?”
“如果只是躲在一个地方,当然会被狱卒找到!所以我换了好几个地方……”
“那就更说不过去了!你转移位置的时候难道没人看见?”
“没有!”
此言一出,旋即引发哄堂大笑。众臣前仰后合,尤其那英王,笑得最为张狂:“你搁这儿编故事呢?要是一只老鼠蹿来蹿去,狱卒没看见还正常;你这么大个人转移位置,他们都瞧不着,莫非是瞎了不成?”
嘲弄的笑声铺天盖地袭来。靖迈法师不动声色,妖女扬起脸怯生生地环顾周遭。先皇则不为所动,凛然凝视高高在上的武后,眸瞳浓黑出一种桀骜。
武后重叩凤座:“肃静!”
没想到都这种时候了,他还是不肯低头。她恨他的不可一世,恨他明明四面楚歌却还板着一身可憎的傲骨,恨他明明都死到临头了却还摆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她说:“就当你骗过了那些狱卒,你是如何打开身上镣铐的?”
“狱丞不小心将钥匙掉在了刑房里,我用脚勾起它……”
“胡扯!”
一声怒喝震荡大殿。臣官纷纷屏息敛首,英王、相王愕然侧目。妖女惊得赶忙抱住先皇裤腿,示意他别再往下说。
先皇面不改色,眼神始终泰然。
武后倏地起身,趖下玉墀:“我已经听够你在这里妖言惑众了!你莫不是把我、把在场这些人都当成三岁小孩哄骗?什么‘变着位子躲藏’、‘狱丞落下钥匙’,全部都是谎话!真相就是:你是妖孽,你动用了妖术从天牢里脱身……”
武后知道,他是铁了心要把黑的说成白的,把弯的说成直的。他不介意在这里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胡说八道。只要能打入宫中,撑到皇上醒来,他就赢了。遭人讥笑两句算什么?只要能夺回他的权力,面子这种东西,日后再讨回来也是一样!
但武后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她要他现在就死,一刻也不能迟!于是她盯着先皇刚毅英武的脸,锵然下令:“来人,把这妖孽给我押下去,即刻处斩!”
先皇像是受到什么致命打击,退一步,在侍卫靠上来时反手抽出其佩剑。一抹寒芒震慑在场所有人的心。
武后以为他要行刺,怛然失色:“你要干什么?”
妖女惊呼:“二凤,不行!”
他将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眼含热泪:“既然天后要我死,我不得不死!”
武后瞠目结舌,脸色趋于铁青。他压低两道不驯的飞眉,眼廓柔和,话里却藏着诉不尽的艰辛与绝望:“其实我早就知道,与天皇、天后相认,根本就是痴心妄想!你们必定不会相信自己的亲骨肉流落民间,看上去就像一个卑贱的乡野村夫……”
靖迈法师吓了一跳,苦言相劝:“施主,有话好好说,不要做傻事啊!”
妖女亦抱着他,呼天抢地:“你好不容易才见到自己的亲生母亲,怎么能在相认前夕自我了断?你太傻了,太傻了啊……”
英王急得脸色剧变,指着他们怒吼:“你们不要胡说!天后总共生了四个儿子,长子孝敬皇帝李弘,二子庶人李贤,三子是我英王李显,四子相王李旦,什么时候轮到你了?”
先皇怆然一笑:“庶人李贤,根本就不是天后的亲骨肉!”
所言掷地有声,众人哗然。
前段时间,“太子并非天后所生”的传言,在宫中上下传得沸沸扬扬,在场臣工或多或少有所听闻。加上天后对待李贤的态度素来狠绝,确实不像是亲母子。一时间,朝臣们半信半疑,唯独武后与先皇两个人,心如明镜,一个演戏,一个被迫跟着演。
先皇注视武后赍恨的眼:“其实他是天后同胞姐姐,韩国夫人武顺的儿子。当年韩国夫人备受天皇恩宠,几乎与天后同时怀上子嗣。韩国夫人嫉妒天后位高权重,又清楚自己非天皇后宫,儿子不可能得到任何名分,于是产生了调换子嗣的念头……”
武后明知道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假,却不能光明正大地反驳,恨得咬牙切齿:“一派胡言!你根本就没有证据,一切都是你砌词捏造!”
“当然有证据,我自己就是证据!天后若不信我才是您的亲生儿子,就请滴血验亲吧!”
“呵……呵呵呵,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吗?你是妖孽,什么办不到?”她稳住阵脚,踅回凤座前坐下,“首先我得确保你不是妖孽,才能滴血认亲!”
“天后想我怎么证明?”
“别的尚且不论,你先跟亲手擒获你的武阳郡长史刘旻父子对峙过再说吧!”
没想到最后还是要用上那两个蠢材……武后心乱如麻,目光流转间,掠过帘外长身而立的先皇。
他徐徐放下佩剑,神色莫辨,独有一对利目散发着好狠斗勇的冷光,简直像蛰伏在暗夜里伺机而动的野兽。
未几,宫人领着刘旻父子登场。他们何曾见过这种场面?腿抖得是益发厉害。
武后将那两片哆嗦的衣摆看在眼里,极其不满:“刘旻、刘燮,当初是你们将他擒获,作为妖孽送上来的。如今他翻供不认,到底是你俩冤枉了他,还是他信口雌黄?”
刘旻不假思索:“是他信口雌黄!下官这边是人证物证俱在,才定了他的罪。他说咱们冤枉他,那纯粹是子虚乌有!”说罢一拱手,“天后,请允许下官传召书生余凡上殿。他是第一个发现妖孽异动的人,证词比谁都有说服力!”
武后当即准许。
不过一会儿功夫,余凡登殿,畏畏缩缩行礼:“草民余凡,参见天后!”
刘旻迅速给他使了个眼色:“余凡,你把那晚发现秦朗不妥的过程完完整整说一遍!”
余凡本能畏惧那玉阶上的高贵凤仪,暗中转眼,瞧见先皇,心下更是虚得紧,嗓音一颤一颤:“草民那天晚上,在房中读书写字,忽而听闻一阵大动静,噼里啪啦的,有如翻箱倒柜之声。草民心内疑惑,便想到隔壁瞧瞧。谁知刚来到门口,便听见一阵怪异的嘶嚎声,像是某种鸟类的哀鸣……于是草民把门打开,接着便看见秦朗倒在妹妹秦简的怀里,身上全是黑漆漆的羽毛,周围一片狼藉……”
“那你瞧瞧,这一片是不是他身上的羽毛?”刘旻一抬手,内侍便捧着蒲扇大的黑羽奉上前。
余凡睨一眼,频频顿首:“是,是!就是这片羽毛!”
武后睃向一旁默不吭声的先皇。他没反驳,很好。
这羽毛撑起了刘旻的底气。只听他言辞激昂,抑扬顿挫:“秦朗说他不是妖孽,那么他的房间为何会在半夜传出诡异动静,为何会出现妖孽的羽毛?为何房内家具乱七八糟,为何他会全身长着黑羽倒在妹妹怀里?”猝然转身,逼到先皇身前,拿一双浊目狠狠剜着他:“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在半夜抑制不住妖力,原形毕露了!”
武后对他的表现颇为满意,嘴角逸出一抹难以察觉的微笑。
先皇灼灼望着他,良久,勾起如锋的唇:“你说完了吗?”
刘旻志在必得的表情登时僵住。
他蔑然眄他一眼:“说完了是吧?那就轮到我说了!”
武后眉心夹出几缕褶皱,五指蔻丹深深嵌进凤座里。她差点忘记,先皇最是擅长于在对手自以为胜券在握之际,将其一举击溃。
刘旻心头“咯噔”一声,横出两根手指头指着他:“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先皇意味深长地眱着他:“要说的可就多了!不如,先从你们家即将过门的儿媳妇,马青漪说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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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武后篇:文皇归来(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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