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青漪?武后眉梢一挑。这名字方才刘燮提起过,但只是蜻蜓点水。莫非她的死,另有隐情?
纱帘下有个影子狂暴地动起来,是刘燮怒发冲冠:“你别转移注意!有本事,就回答我爹的问题!”
先皇只作不闻,照旧说自己的:“天后或许还不知道马青漪是谁吧?她是武阳郡当地一家金铺老板的女儿,数月前与刘燮订了婚。然而就在成婚前夕,马青漪被妖孽掳走了。当时刘燮就在她身边,可是他贪生怕死,竟然只顾自己跑路,弃她于不顾!幸好她福大命大,被妖孽抓走后并没有第一时间吃掉,才撑到我跟秦简两个人去救她!我们屠光了那座山上的妖孽,将马青漪送回家。而经历了那一档子事儿,马青漪彻底看清刘燮的真面目,不肯与他成婚。但刘燮说什么也不同意撤销婚约,对她以及她的家人是百般为难!碰巧那段时间,马青漪为感谢我们出手相助,时常带着食物来照拂我们。刘燮得知后醋意大发,于是便设计这一出来陷害我!”
武后在帘后听得怒火中烧——这么重要的事,刘旻父子居然没有提前告诉她,反而叫先皇逮到机会,往死里攻击他们的软肋!
刘燮羞恼交加:“你不要含血喷人!”
先皇凌然瞋回去:“我所言字字属实!你认定凡人不是妖孽的对手,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我杀死了妖孽,所以才派那个书生来监视我!我还以为你们父子俩真是那么好心,主动提供地方给我们这对无家可归的兄妹住,原来一切都是阴谋!”
武后强揿下心口的怒气,斜支颐颊,蹙额发问:“慢着,你说余凡是刘旻父子派过去监视你们的?”
“没错!下山当晚,刘旻主动提出要给我们找地方住。他带我们去了一间大宅子,里面有三两间房。我们住下后没几天,他便又带了一个人过来,称此人背井离乡,无处容身可怜得紧……这人便是余凡!”
余凡瞠大一双细长的狐狸眼,扯着嗓门辩解:“你少在这里借题发挥!刘长史为在下提供住处,单纯是出于一片好心!倒是你,无凭无据诋毁他人善意,就不觉得可耻吗?”
先皇费解地笑笑:“那真是怪了!你刚到武阳郡时还得乞讨度日,怎么没过几天,就能大摇大摆地进青楼了?”
余凡气噎喉堵,一个字没出,倒是把脸憋得通红。他将他这副窘态尽收眼底,滗出一道不屑的目光来:“况且武阳郡的乞丐也不少,比你处境更为凄惨的比比皆是!怎么不见刘长史接济他们呢?”
静候少顷,不闻抗辩之声,遂冷然笑笑,“由此可见,你这个证人呐,说的话根本不可信!”
刘燮见余凡偃旗息鼓,估摸着他脑子转不过来了,得自己帮扶几句,遂道:“喂,你别扯些有的没的,混淆视听!可不止余凡一人目睹你那屋子里的状况,后来赶过去的下人可是都看见了!”
“那我问你,那些下人是谁的人?”先皇举步逼近,眼神就像锁定了猎物的鹰隼,“屋子是你的,下人也是你的,要事先放几片妖孽的羽毛在我屋里,有何困难?妖孽被消除后,是你们父子负责处理它们的尸体,要获得妖孽的羽毛,还不是轻而易举?”
刘燮被驳得死死,张嘴结舌。静默间,恨意在脸上发酵,越发的浓烈。他终于不顾一切吼出来:“你根本就是妖孽!如果你没有超常的力量,何以击败那群比人大上好几倍又会飞的怪物?”
先皇似乎对这种说法毫不意外,薄唇轻抿,笑得意气风发:“你做不到,不代表别人也做不到!你被妖孽吓得屁滚尿流,抛下自己将来的媳妇逃之夭夭,说实话,算不得什么天大的罪过,顶多就是丢了点面子!可是自己不行也不许别人行,靠毁灭他人来成全自己脆弱的自尊心,那就是你的不对了!”
刘燮被当众揭了短,羞恼交加,恨不得扑过去将他撕碎:“你要不是妖孽,当初又岂会认罪?你的画押纸还在我这儿呢,看——”从袖管里掏出一页纸,猛力晾到先皇眼前,“你自己盖上去的手印,如今不会又要反口不认吧?”
先皇迎着他的视线,沉着回应:“画押那会儿,我已经被你打得半死不活,再不认罪就要命丧黄泉了,哪儿还有机会在此鸣冤?我李……我秦朗身正不怕影子斜!你若是堂堂正正审我,我自然不会认罪;可你分明就是一心要我的命,我又怎能不另寻他法?”
刘燮在口舌上争不过他,只得重复“你胡说”三个字,踉踉跄跄转过身,面向端坐轻纱背后的艳影,声嘶力竭地嚷:“天后,天后你不要信他的话!这家伙满肚子阴谋诡计,最擅长歪曲事实……”
帘后那人岿然如一樽神像,语音低冷:“闭嘴!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再放肆,我就命人将你押下去!”
刘旻赶紧上前拉着刘燮。刘燮满心怨怼,恨目眱住先皇,不情不愿被拖到后面去。
先皇举起手,十指指甲被尽数剥去,只余黑褐色的血肉;伤痕密布,贯穿手背,直往胳膊去,仿佛在肌骨之上开出了数道大裂谷。“为了逼我承认自己是妖孽,刘旻父子可谓无所不用其极!手上这些还只是冰山一角,我的身体,更加惨不忍睹……”
话声掺进一股颤音,他紧咬牙根,眸中漾起莹澈的波光,“我也曾想过一死了之,可是转念一想:我还没跟自己的亲生父母相认,又岂能如此轻易死去?当狱丞的钥匙掉在我面前时,我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能这么好!这或许是上苍的怜悯吧?我明明为民除害,却被污蔑成妖孽;好不容易见到亲生母亲,却险些死在她手下……”
话锋一转,泪眼中破出堪比刀戟的凛光。先皇瞠着高居凤座的武后,一字一顿:“某些人为非作歹、肆意横行,就连老天爷都看不过眼了!我今天之所以能站在这里,就是要降罚于他们,把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拿回来!”
武后的逆鳞被触动,凤眸骤瞋,扣在宝座扶手上的指甲“砰”一声断裂,鲜血似嫣红的毒蛇,缓慢匍匐而下。冰砌的艳容,不见丝毫情绪:“秦朗,你说刘旻父子陷害你,可有证据?即便妖孽的羽毛和余凡的证言已不能采信,双方都是口说无凭,你又如何证明自己所言为真?”
“天后,您看我和刘燮有什么区别?”
“什么意思?”
“同样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凭什么我需要证明自己不是妖孽,而刘燮不用呢?难道我看起来不像个人?目前并没有迹象显示妖孽可化作人形,刘旻父子对我的指控,根本毫无依据!既然如此,我又何需自证清白?”
血滴滴往下坠,衬得武后笑容潋滟逼人:“但刘旻父子至少有人证物证,你除了言语分析,并没有任何实际证据!这让我如何相信你?”
先皇默了片晌,抬目一瞬,一股精曜锐气由瞳孔深处迸射出来:“那,我就跟天后您赌一把吧!”
武后削肩一沉,鬓钗曳动:“赌什么?”
“赌刘旻父子到底是不是大话精!”
“赌注呢?”
“如果我赢了,天后就和我滴血验亲;如果我输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武后没说话,只以冷森森的视线剖析那藏匿在星目中的意图。轻纱薄幔,朦胧了帘外那人容颜,却抹不去飞腾在他眉宇间的鲜活少年气,宛如旭日出岫,集天地光芒于一身,叫世间万物为之失色。
武后几乎忘了,他攫握着青春归来,而她已是桑榆暮景。一晌无言,她拈帕裹住流血的指头:“好,我就陪你玩一回!”
先皇横扫过眼:“那就请刘长史回答一下,马家大小姐马青漪,究竟是如何死的!”
刘旻骨头里袭过一阵战栗:“她不是上吊自尽的么?”
“好端端的,为何要上吊?”
“还用说?因为她想要包庇你这个妖孽!”
“怎么个包庇法?”
刘旻顿住,豆大的汗珠沿鬓角滑落。
先皇轻易洞穿他的心虚,负手身后,扬眉一笑:“刘长史认为她哪些行为构成包庇,直说便是,何需再三思量?该不会是在临场编造谎言吧?”
刘旻汗如雨下,唇边两簇须惊跳起来:“当然不是!那女人打死都不承认你是妖孽,固然就是,包包包庇了……”
武后见他方寸大乱,吐息不由掺上一股燥意。
先皇诧异:“‘打死’?莫非你们还对她动起手来了?”
刘旻惊觉自己措辞不当,忙挥摆着手臂否认:“那没有!我们也就是口头上审问她……”
“你们没有逼她?”
“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
先皇冷笑:“撒谎。”
刘旻面上的血色霎时褪尽。
他慢悠悠地睇向武后,“我这边有四个证人,请天后允许传召他们上殿!”
武后还能说“不”不成?便从齿缝间切出一个字:“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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