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太极殿。
乌泱泱一片人头攒动,紫袍的、绯袍的、绿袍的,活像个巨大的调色盘。
空气里弥漫着上沉水香的味儿——说是能提神醒脑。
但在李承乾闻来,只让他这具还在赖床发育年纪的身体,更、想、睡、觉!
他穿着明黄的太子服,杵在皇帝宝座下首最醒目的位置。
感觉比“活靶子”还显眼。
他脑子里一边循环播放这几天苦背的《谏太宗十思疏》的句子,一边祈祷某个人形火炮今天能哑火,或者目标换个方向轰。
可惜,佛祖大概也忙着参加大朝会。
“臣,魏征!启奏陛下!”
来了。
那个熟悉又让人头皮发麻的洪亮嗓门,像把破锣在肃静的大殿里猛地一敲!
李承乾感觉自己的小心肝也跟着那一声“启奏”蹦跶了一下。
他偷偷瞄过去,只见魏征老哥大步出列。
脊背挺得跟尺子量过似的,瘦削的脸上一对眼睛,炯炯发亮,活像两颗刚烧红的炭,带着“不烫你个窟窿不罢休”的气势,精准无误地朝着——他这边扫过来。
完了!目标锁定!
李承乾瞬间精神了,比猛灌十杯浓茶都管用。
果然,魏征的矛头嗖地就扎过来了。
“陛下!”老魏声音洪亮,穿透力贼强,“臣劾太子殿下!身为国本,当垂范天下。然前几日臣途经东宫偏苑,竟见太子殿下与数名内侍,于光天化日之下,喧哗嬉闹,蹴鞠为戏,皮球翻滚,仪态尽失。更有器物碰倒之声不绝于耳!此等行径,轻佻浮躁,全然不顾储君之仪!岂是社稷之福?!”
李承乾脑袋酸胀,都是原身惹的祸。
嚯!
全殿的目光,唰一下,全聚光灯似的打在他身上。
李承乾觉得自己像被架在烧烤架上的小乳猪,热烘烘的。
他能感觉到皇座上传来的目光。
老爹李世民那道审视的、带着探究意味的眼神,比老魏的嗓门还让他压力山大。
李承乾心里迅速盘算。
装傻?不行,太假。
辩解?说那些跟班非要拉我玩?更显无能!
老魏这人,骨头硬,认死理,最烦狡辩,你敢歪缠,他就敢给你引经据典喷到灵魂出窍,没两个时辰下不来。
还好这几天他想到了应对的办法。
就在魏征气势汹汹,准备展开第二波“以史为鉴、痛陈厉害”的长篇大论时,只见李承乾“噗通”一声,跪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
整个大殿瞬间一片死寂。
空气凝固了三秒。连龙椅上的李世民都微不可察地挑了下眉毛。
“魏师!” 李承乾带着十二分诚恳,在寂静的大殿里回荡,“师所言字字珠玑,切中要害。承乾年幼顽劣,不知自省,嬉闹确属轻狂。辜负父皇期许和魏师一片赤诚教导之心!”
他语速极快,根本不给人插话的机会,一边说,一边还用力抿了抿嘴,像是在强忍羞愧,然后——
众目睽睽之下,这太子,开始背书了。
“君有明镜也!臣闻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
清澈的声音,带着变声期的微微沙哑,竟然一字一句,把那篇文辞并不算简单、道理更是深沉的《谏太宗十思疏》,从头到尾背了下来
“载舟覆舟,所宜深慎…总此十思,弘兹九德…文武争驰,君臣无事…鸣琴垂拱,不言而化。何必劳神苦思,代下司职,役聪明之耳目,亏无为之大道哉!?”
最后一句落下,殿内静得连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
一些官员的嘴巴都微微张着。
魏征也愣了,抚着胡须的手停在半空,那双总是像两块烙铁一样的眼睛,此刻也透出几分诧异,还有那么一丁点被堵回去的噎。
李承乾喘了口气,没理会满殿掉下巴的震惊,再次对着皇帝,特别特别诚恳地,叩了个头:
“父皇纳谏如流,方有贞观之治!儿臣虽愚钝,亦当效仿父皇。今日幸得魏师直指过失,承乾感激不尽。定当谨记《十思疏》之训,勤加省身,再不敢行此轻浮失仪之事。”
他把自己摘出来了吗?没有,嬉闹是事实。但他把李世民捧上去了吗?捧了!
效果拔群!
魏征被堵得那口气,不上不下。
但看着太子那跪在地上、诚恳得像颗刚从地里拔出来的水萝卜一样的脑袋瓜,还有那背得滚瓜烂熟的《十思疏》…
他能说什么?
还能说什么?!
老魏那张一向严肃、刀削斧凿般的黑脸,居然微微抽搐了一下,半晌,才缓缓放下抚须的手,躬身一礼,嗓子眼儿里挤出几个字,“殿下。折煞老臣了。能悟此理,实乃社稷之幸。”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在龙椅上看着这一切的李世民,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目光像刷子一样,在李承乾看似恭谨的低着头颅上刮了几下。
“嗯。” 皇帝陛下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单音节,停了足有两息,才慢悠悠地说,“太子。”
所有人都竖起耳朵。
“知礼。” 李世民最终吐出这两个字,语气听不出是夸是贬,“知礼”二字意味深长。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魏征,“爱卿直言敢谏,匡扶朕躬,太子年幼受教,亦该如此。都平身吧。”
下朝的路上,李承乾甚至能感受到周围若有若无投来的、含义复杂的目光。
有惊愕,有探究,兴许还有那么一点点赞许?
他目不斜视,脚步轻快。
忠君、纳谏人设 1分!感谢老铁魏征送来的一波助攻。
散朝回来,李承乾感觉像被抽了骨头,直接瘫倒在软榻上,龇牙咧嘴地揉着饱经磨难的膝盖。
还没缓过劲儿,殿门口光影一暗。
只见长孙皇后身边一位颇有脸面的中年女官领着个小身影走了进来。那小小身影,正是苏灵。
她规规矩矩跟在女官身后,低眉顺眼,双手叠放在身前,姿态一丝不苟。
她身后跟着贴身婢女秋月,秋月手里捧着一个看起来颇为雅致的食盒。
“殿下,”那女官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先行礼道,“皇后娘娘忧心殿下今日朝会辛劳,特命妾身带苏小娘子过来,给殿下送些温养身子的参汤润喉。” 她说着,微微侧身示意苏灵。
苏灵这才上前一步,对着李承乾盈盈一福,声音清脆却带着符合年龄的稚气和规矩:“妾奉皇后娘娘懿命,特来为殿下奉上参汤。”
李承乾勉强支起身子,“有劳母后记挂,也辛苦你啦,苏灵。”
他对着苏灵点点头,实在没力气维持太多仪态。
女官任务完成,又叮嘱了几句太子注意身体的话,便含笑告退,留下苏灵和秋月在殿内。
殿内少了外人,气氛似乎稍松了一点点。
苏灵依然保持着得体的站姿,只是小身板好像没刚才那么紧绷了。她看向李承乾,“殿下膝盖可还好?”
李承乾还在揉膝盖,闻言哼哼唧唧,“疼死我了。老魏下次再这样,我就…我就…”
想了半天也没就出下文,最后泄气,“唉!算了,打不过他。”
苏灵被他这模样逗得嘴角微微弯了一下,但很快忍住。
她往前挪了一小步,目光落在小几上一个更小、也更精巧的食盒上,以及食盒旁早准备好的一封素雅帖子。
“殿下,”她声音压得更低些,带着点商量的语气,“今日在殿上,郑国公虽言辞刚直了些许,但其心昭昭。殿下能引述其文,诚心受教,想来魏公心头,必是百感交集。”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小脸上带着不属于十多岁少女的认真,“皇后娘娘所赐参汤,是温养殿下玉体的。那是否也应备一份薄礼,遣人送至魏公府上?以示殿下敬重直臣、深纳良言的胸襟?”
李承乾听了,很震惊,随即立刻采纳了。
他不由得感叹,小苏可真厉害。
李承乾提笔,想了想。
写什么呢?
“昨日受教……” 他写了个开头,卡住了。
苏灵站在一旁,小声建议:“殿下,写‘如醍醐灌顶’可否?”
醍醐灌顶?李承乾眨巴眨巴眼。
唔,这个词儿挺重,听着分量够,也显得咱有文化。
嗯,好词!
他立刻刷刷刷写完:昨日受教,如醍醐灌顶。
写完觉得有点干巴,又在后面潦草地补上他的名号——“承乾”。
“行了!搞定!” 他把帖子塞回苏氏手里,对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谢啦!还是你想得周到!”
郑国公府邸,气氛凝重。
魏征对着一卷摊开的书,却看不进去。
他脑子里还是朝堂上那一幕:太子那干脆利落的一跪,那流利得不像话的背书声,还有那句“父皇纳谏成贞观,儿臣当效仿”……
太子……不简单。
“老管家一脸意外地进来禀报,“东宫遣人送东西来了。”
很快,一个穿着东宫宫人服饰的小宦官捧着一个礼盒和一个素雅的帖子,恭敬地呈了上来。
魏征疑惑地打开礼盒,再拿起帖子展开,上面是太子那一手还算端正但明显带着稚气的字迹:
昨日受教,如醍醐灌顶。承乾
直白。
没有华丽的辞藻,却硬邦邦地砸进了魏征心里。
“醍醐灌顶。” 魏征低声念了一遍,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稀疏的胡子。
太子能把那么长一篇《十思疏》背出来,还能用在这个点上。
是他没有想到的。
再加上眼前这份送到府上的参茶和这简单却分量十足的致意。
是真听进了?
还是天资聪颖到了这个地步?或者背后真有高人指点。
无论哪种可能……
魏征紧绷冷硬了一天的脸色,难得地一点点松弛下来。
他拿起茶碗,呷了一口那温热的参茶,暖意顺着喉咙滑下,连带着心情都熨帖了几分。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自言自语般地喃喃道,“太子能容直臣,辨得良言,无论本意如何。终是社稷之福啊。”
几天后,阳光正好。
李承乾被孔颖达摁着头又学了一上午,感觉头发都被那些之乎者也拽掉了几根,正趁着老头喝茶歇气的功夫,溜到院子里吹风。
刚伸了个懒腰,准备学猴哥来个深呼吸——
“承乾哥哥!”
一声欢快清脆如银铃般的呼喊从月洞门那边传来。
李承乾一个激灵,赶紧收起张牙舞爪的动作,回身就看见自家宝贝妹子李丽质。
她身后,跟着同样穿着雅致小裙袄规规矩矩向他行礼的苏灵。
旁边还有长乐随侍的女官嬷嬷远远站着。
“丽质,灵儿!”李承乾脸上立刻堆起傻哥哥的笑容,关切道,“你怎么跑来了?”
他妹妹丽质身体不好,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虚弱,所以这大概是后来…她二十多岁人就没了的原因。
“来找哥哥玩呀!”长乐几步蹦到他面前,大眼睛忽闪忽闪,“孔师走了没?灵儿陪我来的!”
她指了指旁边的苏灵,又好奇地瞅了瞅李承乾被孔师蹂躏后略显沧桑的脸,“哥哥是不是又挨训了?”
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李承乾没好气,习惯性想揉她脑袋,手伸到一半被长乐笑着躲开。
小姑娘已经灵活地拉起苏灵的手,跑到不远处一边玩去了,两人亲亲热热地挨在一起,开始嘀嘀咕咕说起了悄悄话。
李承乾假装溜达到附近,心里吐槽,刚刚还说是来找我玩的。
现在看来只是借个地吧?
他倚着廊柱,看池子里的胖锦鲤,实则耳朵竖得跟兔子似的。
只听长乐公主清脆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灵儿,我发觉太子哥哥最近有点不大一样了。”
“哦?”
“可不嘛,” 长乐公主的八卦之心熊熊燃烧,“前几日他来母后宫里请安,走路都端端正正的,说话也恭谨多了,母后还夸他呢!一点不像以前那个……”
她大概意识到不能说哥哥坏话,赶紧打住,“总之,谦冲有礼多了!是不是最近先生们教得特别严?还是…”
苏灵跟在长孙皇后身边,知道的未必比她长乐公主少。
廊下的李承乾,锦鲤也不看了,屏住呼吸。
只听苏灵声音依旧柔柔的,带着一种微妙的、理所当然的天真劲儿:
“回公主的话,殿下他呀。”
李承乾的心提到嗓子眼。
“听说近来可用功了。殿下常说,‘陛下虚怀若谷,善纳良言,方能成就贞观之治’。他这是时时以陛下为榜样。”
长乐公主听完,眼睛一亮,脸上满是“原来如此的笑容,“哎呀!原来如此!怪不得呢!”
感谢小苏!
他摸着自己的下巴,心里默念:
生存不易,承乾卖艺……啊不,是努力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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