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听得方才对话,屋内静了一瞬。
贺清蕙轻轻蹙起眉头,低声道:“梨娘这才多大,竟就定了亲事……论理是该去瞧一瞧的。”
虽说这年代嫁娶都早,可崔梨才十六,若搁在现代,不过是念书的年纪。
她顿了顿,语气担忧,“可我实在走不开。就算你阿耶陪着,去杭州几百里路,哪能叫人放心?”
崔弘也跟着发愁:“咱们从没出过远门,连路都不认得,怕是一路上艰难。”
他忍不住想起从前的日子,一脚油门便到了。可如今身在大唐,出一趟远门,太过冒险。
崔棠捏着信纸,心里酸涩又期待。她想见崔梨,更隐隐渴望这趟远行带来的自由。可阿耶阿娘的顾虑也在理——铺子刚有起色,她一个小娘子独自远行也不合规矩。
“这有何难?”孙道长抹了把嘴,朗声笑道,“老道我带着孙女天南地北哪儿没闯过?如今天下太平,驿路畅通,比从前不知安稳多少!”
“阿翁!”孙采薇急得拽他袖子,“棠阿姊又不会武功,万一路上真遇上歹人,那可怎么好?”
这时穆云起身,语气平静:“这条路我熟。若你们放心,我护送你们去杭州。”
贺清蕙顿时眉眼舒展,“若得二郎同行,倒是放心不少。”
“那可太好啦!”孙采薇拍手笑道,“穆家阿兄武功好得很!阿翁,咱们也去杭州玩玩嘛?我想吃胡商酒楼的驼峰炙了!”
卢七白她一眼,“你当谁都跟你似的一天到晚光想着玩?入冬前那么多药材要炮制,师父哪走得开?”
孙采薇顿时像被霜打蔫的茄子,嘟着嘴不说话了。
崔棠不由笑出声,原本凝重的气氛也随之松动,“阿薇放心,若这回路途顺利,往后咱们说不定能常去呢。”
“棠娘就安心去吧,”周娘子爽利一笑,“我横竖这几日得空,帮梅娘看几日铺子也不妨事。别瞧我现在这般,当年出嫁前,管家算账也是一把好手。”
崔弘有些不好意思,“这也太给你们添麻烦了,正是秋忙,你还有囡囡要照顾。而且地里的活也多,秋收正忙。”
周娘子不以为然:“这不碍事的,囡囡在县里难得一趟,阿耶阿娘不舍得让她回去。至于秋收——如今咱们请短工银钱给得足,还怕没人干活?”
陈大虎也拍着胸脯朗声道:“少东家放心去!铺子有我陈大虎盯着,绝出不了岔子!”
崔棠心中暖融融的,方才的犹豫一扫而空,笑道:“那咱们就给梨娘回信,准备出发。”
数日后,崔梨的回信送至,信中言道已遣了一位得力的老管事前来接应,一应车马食宿皆已安排妥当。
贺清蕙读着信笑了:“二嫂真是周到得很。有她这般安排,我这心总算能放下大半了。”
清晨,湖州城外渡口,薄雾笼罩,水面如丝。
崔棠望着不远处轻轻摇曳的船帆,心跳得有些急。虽已做足准备,真到要走时,仍是激动与忐忑交织,握在行囊系带上的手也不自觉收紧了。
幸好如今唐廷规定,三百里内探亲无需过所,他们这回去杭州,只凭户籍文书便可登船,省去不少周折。
崔棠深吸一口气,抬手整理了一下随身的行囊。贺清蕙早已为他们三人细心准备好了,行囊中备足了胡麻饼、腌菜和几样棠记铺子里自制的耐存小食,竹筒灌满了清水,一切都安排得妥帖周到。
船夫早已等在岸边,船上人不多,只有三位带着货笼的商人闲坐聊天。
陈大虎疾步上前,付了一人二十文的船资,又递上几桶棠记的饮子给船工,这才下船回头,朗声道:“少东家放心去,家中有俺们哩!”
崔棠笑着朝他摆手。
她举目四顾,只觉得处处新鲜。这唐船制式朴实却周全:前舱堆货,中舱载客,后舱住船工。船身阔大,载着绢帛、稻米、薪炭等物,吃水不浅,行得却稳。
船夫一边整理缆绳,一边笑道:“咱们顺水而下,经东苕溪、余杭塘河,一直通到杭州的余杭门,若风向顺利,两三日便到;若赶上南风,只怕更快些。”
正说着,后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喊:“船家!且等等——”
众人回头,只见一对中年夫妇携着一对老夫妇蹒跚而来。
那老妇约莫六旬年纪,头戴深青色团花纹罗帔,身着赭色宽袖襦裙,虽步伐不稳,目光却清亮有神。那老丈身穿浅灰圆领袍,倒是精神矍铄,不显疲态。
中年男子穿着半旧浅青圆领袍,女子则着茶色菱纹衫、系郁金裙,一手挽包裹,一手小心搀扶着老人。
老妇经过崔棠身边时,船身一晃,脚步踉跄。
崔棠见状疾步上前,轻声道:“阿婆,仔细脚下。”
老妇人抬头见她,微微一怔,随即弯目笑道:“劳烦小娘子了。”
那一家四口登船后便径直上了顶层厢房——听说一间要百文,寻常乘客是舍不得的。
崔棠与阿耶、穆云则安顿在一层客舱,舱内略显狭窄,只能盘坐,无法直立。
舟行渐远,湖州的山色一点点褪去,运河两岸的青柳舒展,偶有村舍炊烟袅袅。
崔棠在船舱坐不住,兴致勃勃趴在船舷看风景。
可没过多久,她脸上的血色却一点点褪去。
糟了,这身子……竟然晕船!?
“阿耶……”她话音未落,便整个人软软跌坐下去。
崔弘脸色顿变,急忙从行囊中取出贺清蕙备好的姜汤,小心递至她唇边:“快,饮些姜汤暖一暖。”
穆云从旁看着,语气似乎不带一丝温度:“你这是跟船较劲,随浪起伏,不要去抵抗,反倒会好些。”
说完,他搬来一捆干草,让崔棠靠在船舱的角落。又从随身布袋中取出一小把薄荷叶递至她鼻尖:“闻这个,会清爽些。”
薄荷的清香顿时进入她的鼻腔,崔棠终于喘过一口气,略直起身子,虚弱地嘟囔:“再也不要坐船了……”
穆云低声一笑,眼尾微扬,“怕是回程时,你还得坐呢。”
崔棠虚弱地翻了个白眼,却没有力气反驳。
这一整日,她粒米未进,只勉强饮了几口水。胃里空空荡荡,却被颠簸晃得翻江倒海,一直伏在船舷干呕,除了一点酸水,什么也吐不出来。
此时,晚霞满天,由于夜间不宜航行,船已靠岸停泊。
她心中不禁感到一阵不安:这才第一天,接下来可怎么熬啊?
正愁眉不展时,方才那中年妇人从上层船舱前来。她朝崔棠含笑一礼:“小娘子万福。我家老夫人见您面善,又听说您晕船不适,特请您上去歇歇脚、说说话。”
她心中顿生感激,忙起身还礼:“多谢阿婆厚爱,那便叨扰了。”
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矜持了,能舒坦一刻是一刻!
一直静立一旁的穆云微微蹙眉,略一迟疑,却也举步跟了上来。
木梯狭窄,每一步都吱呀轻响。上层是两间小巧却整洁的厢房,青纱糊窗、竹帘半卷,虽陈设简单,却隐隐透着一股檀香气。
那妇人推门轻声禀报:“老夫人,婢子把小娘子与小郎君请来了。”
那妇人举止恭敬却从容,未曾想竟是家中的仆妇。
屋内,那老妇人已换上了沉香色瑞锦纹家常襦裙,正临窗与那老翁对弈。见人来,她含笑抬头,眼角皱纹如绽开的菊瓣。
“阿婆万福,阿翁万福。”崔棠盈盈一礼。
穆云也随之拱手,语气恭谨却从容:“小子冒昧跟随,实因放心不下舍妹,还请二老勿怪。”
老翁从棋局中抬眸瞥他一眼,似笑非笑,“小郎君可懂棋?”
崔棠忍不住侧目看向穆云——这家伙还会下棋?
穆云却只从容一揖,“略知一二,若老丈不弃,愿陪您手谈一局。”
“哎呀你这老头子,见谁都要拉着下棋!”老夫人笑着嗔怪,又朝崔棠招手,“好孩子,快过来坐。阿青,扶我一把。”
原来那中年妇人名唤阿青。她上前搀起老夫人,移坐到一旁的胡床上。
老夫人从矮桌上取来一只小巧的青瓷瓶,塞到崔棠手中:“晕船的滋味我最清楚。这是我家自制的紫苏姜丸,含一粒能压恶心,你试试。”
崔棠心头一暖,连忙接过,“正难受着呢,阿婆这真是雪中送炭了……”
她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竹匣子,“这是自家做的糖霜山楂丸和盐渍梅子,阿婆若不嫌弃,也尝尝看?”
阿青正要上前接过,老夫人却已亲自伸手取了一颗山楂丸放入口中。
细细咀嚼间,她眉眼舒展开来,“甜酸适口,生津止渴,倒是比我家做的更清爽些。”
崔棠眼角弯弯,忍不住带了几分小得意,“我家铺子里还有好些花样呢,可惜在船上不便携带。日后若有机会,定请阿婆好好尝一尝。”
阿青在一旁笑道:“这回我们只是途经湖州,若得空闲,必去娘子铺上叨扰。”
老夫人又轻咳了几声,崔棠顺势道:“眼下秋燥,最是伤肺。阿婆不妨用些菊花枸杞茶润润,若怕寒性,加两颗红枣同煮更好。”
“难为你这般细心,”老夫人拍拍她的手,眼含赞许,“这般体贴的小娘子,谁家娶了去可是有福气喽。”
说说笑笑间,夜幕悄然降临,月光洒在船面,波光粼粼。
那边厢棋局也见分晓了,穆云起身一揖,“小子侥幸,承让了。”
老翁抚须大笑:“后生可畏!改日再战!”
崔棠也随之告辞。
二人一前一后走下木梯,她忍不住用手肘轻碰穆云,低声笑问:“穆少侠深藏不露啊?竟还是个棋道高手,在我那小铺子里可是屈才了?”
穆云眉梢微挑,嘴角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东家现在才知道?捡到我这般伙计,可是您慧眼识珠。”
崔棠笑着睨他一眼:“德行!”
夜深了,崔棠服下那枚紫苏姜丸,果然胸腹暖畅许多。她躺在船工们贴心用干草拼成的“床”上,听着窗外潺潺水声,渐渐沉入梦乡。
这一下昏昏沉沉,竟是睡到了日上三竿。
船行过集市埠头,只见岸边挑担卖茶的汉子吆喝声不断,妇人们在河畔晾晒青布,孩童追逐嬉笑。
船夫兴致勃勃指点江山:“前头就是杭州府喽!钱塘江的好风光,您二位可就瞧好吧!”
暮色渐浓时,客船终于缓缓泊向杭州城外清波门渡口。
码头上人声鼎沸,抬着鲜鱼的贩夫、展示苏杭细绢的布商、南来北往的旅人络绎不绝。
“二娘——”岸边忽有人呼唤。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