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梨远远望见崔棠的身影,立刻踮起脚尖,扬手挥去,幕篱下的笑容明亮真切。
她一身淡青素罗衫,外罩浅碧轻纱帔子,头戴薄纱幕篱。江风吹来,纱角与裙袂齐齐扬起,衬得她身姿灵动。
崔梨身旁的二堂伯母许氏眉眼温婉,穿着藕荷色联珠对雀纹短襦,下系郁金裙,乌发挽作低髻,只簪一枚银簪并两朵时令小花,通身透着江南女子的温婉秀雅。
崔棠刚跳下船,脚步还没站稳,崔梨已像只雀儿似地快步迎上来,一把握住她的手,声音又脆又亮:“可算到啦!这一路坐船坐得腿软了吧?我备了桂花饮和细点,就等你到了吃第一口呢!”
崔棠被她拉得微微一晃,忍不住笑起来,反手握住她,“就惦记着吃!”
话音未落,许氏已带着笑意走近。崔棠忙敛衽行礼,清声道:“二伯母安好,劳您亲自来接。”
许氏细细打量,只觉眼前小娘子肌肤润泽,双眸清亮,虽未施脂粉,却自带鲜活气韵,哪还见得数月前那般黄瘦怯弱?
她心下一宽,语气愈发温和:“好孩子,一路辛苦。瞧着你气色这样,你阿娘定然放心了。”
说着又转向刚走过来的崔弘,温声道,“五叔一路也劳顿了。”
崔弘连忙笑着拱手回礼,又侧身引见跟在一旁的少年,“二嫂安好。这是内子娘家阿姊的孩子,姓穆,行二。这一路多亏有他帮衬。”
穆云上前一步,姿态从容地行礼,“甥问姨表伯母安。奉姨母之命一路护送姨父与表妹,既已平安抵达,甥便告辞了。”
许氏见他身着半旧青灰圆领袍,身形挺拔、眉目清朗,言行举止磊落有礼,心下便生出几分喜欢,挽留道:“穆二郎一路辛苦,何必急着走?家中已备好客房,不如歇息两日,也容我们尽一尽地主之谊。”
穆云仍谦辞:“多谢伯母厚意,实是杭州尚有亲戚需早日拜访,不便久留。”
崔棠在一旁听着,倒不觉得意外。别看穆云平日里跟她斗嘴斗气,但对外向来处事极有章法,既说了另有安排,定不是推托之词。总不至于,真是好心特地送她一趟。
众人见他去意已决,便不再多劝,一行人在喧闹的码头分别。
登车时,崔梨自然拉着崔棠共乘一车。
马车缓缓驶动,崔棠透过窗帷望去,只见街市人烟稠密,店铺林立,道上马车、行人、挑夫往来不绝,钱塘江波光粼粼,远山含翠,不由得轻声叹:“原来杭州这般繁华,真真是‘东南形胜,三吴都会’!”
崔梨凑过来,笑嘻嘻地撞她的肩,“这么喜欢啊!不如你嫁来杭州与我作伴可好?”
“混说什么呢!”崔棠佯装生气,撅起了嘴。
崔梨笑眯眯地说:“不然你住在我家陪我也可以,咱们家虽比不得那些朱门大户,但在杭州城里也算过得去呢!”
说着又压低声音,眨眨眼睛,“阿翁阿婆持家有方,铺子、田庄经营得都好,只不过……你晓得老家那些人的嘴脸,祖父懒得回去听闲话罢了。”
原来是这样啊,感情之前的驴车是为了回乡故意装穷。
崔棠会意地点点头,笑道:“我看二伯母、三伯母都是和气人,住在你家定然舒舒服服。只是,我可还有铺子要忙活呢!”
“说起铺子——”崔梨扯住崔棠的袖子,“同我说说,咱们的‘棠记’如今怎么样?你信中总说得简略,我可惦记着呢!”
崔棠噗嗤一笑,故意慢悠悠地道:“某人当初入股的那点钱嘛,早翻了好几番啦!放心,年底分红定然包个大大的红封给你!”
随即她便绘声绘色地说起铺子里的趣事:什么佛诞会上出了风头、花灯会游船扩大生意还打倒了恶霸、县里小娘子们争相抢购联名饮品等等,说得眉飞色舞,听得崔梨笑倒在她肩上,又闹着要学新方子。
笑声稍歇,崔梨忽然安静下来,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帔子角,犹豫片刻,才轻声叹了口气:
“棠棠,我……我那亲事……”
崔棠一顿,转头看她:“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快就定下了?”
崔梨抿了抿唇,低声道:“是祖父旧交的孙儿,姓陆。他祖父如今在州学里任经学教习。人我见过两三回……规矩是极规矩的,可是……太闷了!”
声音越说越低,眼中原本亮晶晶的光也暗了几分。
崔棠心口一软,伸手握住她微凉的手,温声安慰:“或许他只是性子沉稳,见你紧张才寡言?人外表木讷,未必内里不可靠。”
心底却清楚,既是二伯祖拍板的婚事,必然另有家族利益上的考量。只是,梨娘还太年轻,这些盘算她尚未懂得。
崔梨摇摇头,勉强弯起笑,忽地撩开车帘,指向窗外:“快看!到西湖边了。咱们家就在那片竹林后!”
马车沿湖缓行,但见烟波浩渺,画桥虹卧,堤上杨柳垂丝如碧浪翻飞。远处亭台楼阁隐约可见,游人衣袂翩跹,笑语随风传来,真真是“十里荷花,三秋桂子“的江南胜景。
才刚下车,院门里就传出一道爽朗的声音:“可算到了!让我好等!”
只见三堂伯母傅氏穿着一身海棠红团花罗裙,云髻高绾,领着两个小的迎了出来。
“五叔安好!棠阿姊安好!“崔桃抢先行礼,声音清脆得像新摘的莲蓬。
崔柏也似模似样地拱拱手,“给五叔、棠阿姊问安。“
崔棠忍俊不禁,这俩小馋猫还是一样可爱啊!
傅氏亲热地拉住崔棠的手,往她身后张望:“怎不见你阿娘?”
“阿娘要守着铺子,实在走不开。”崔棠笑着答。
傅氏一拍额头,“我这记性!如今棠记的生意,离不得你阿娘呢!”
崔柏却悄悄扯崔棠衣角,眼巴巴道:“五婶没来吗?我还惦记着她的酥饼……”说完还咽了咽口水。
崔棠弯腰,捏了捏他肉嘟嘟的小脸,笑着应:“三郎莫急,阿姊做给你,包管你吃得肚皮滚圆。”
崔桃顿时拍手笑嚷:“有好吃的咯!棠阿姊最好了!”
许氏从后头缓步而来,佯作嗔道:“别堵在门口了,先进来喝盏茶汤歇歇脚。五叔和棠娘一路劳顿,得让他们喘口气。”
傅氏连连点头,笑着挽住崔棠:“是我高兴糊涂了。”
崔宅粉墙黛瓦,庭院深深,虽不大,却处处收拾得雅致。
穿过垂花门,正房三间端庄大气,东西厢房各三间,游廊通往后园。
傅氏边走边指,“阿翁阿家住正院,东院是你二伯父一家,西院是我们。后园新挖了个池子,池边小楼便是梨娘、桃娘的闺房,也给你备了一间。”
到了小楼,崔桃叽叽喳喳拉着崔棠上楼:“棠阿姊快来看!这竹帘子是我挑的,枕屏上的柳莺图是阿姊画的,床帐子还是阿娘新熏的桂花香呢!”
崔棠心头暖意涌起,握着她的手,“桃娘真真有心,这屋子又雅致又舒适,我太喜欢了。明日便做一匣子月团谢你可好?”
小丫头立时笑开了花,“我要豆沙馅的!”
稍事梳洗,崔棠便随众去见二老。
二伯祖身着半旧青袍,神色淡然,只略问几句路上情形,便借口回书房去了。
倒是二伯祖母沈氏格外热络。她一身绛紫瑞锦纹襦裙,发髻高绾,虽年逾五旬,却精神矍铄。
她拉着崔棠的手,笑道:“早听梨娘夸你聪慧,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听说你们铺子里最近做药饮?”
崔棠抿嘴一笑,“也不算药,不过是一些膳食养生的法子。比如这时节用新鲜莲子和芡实熬粥最是安神补脾,若是食欲不振,用山楂陈皮煮水喝也极好。”
沈氏听得连连点头,“正巧这几日总觉得食不甘味,明日便试试你这方子。”
“若伯祖母喜欢,明日我将几样法子写好,送来便是。”崔棠并不藏私,心里想着:食疗的方子,本就没什么秘密,只是她家做的好吃些罢了。
沈氏自然是连连道好,倒把两个亲孙女都给冷落了。
崔梨、崔桃立时不服,撒娇闹腾,直闹得沈氏允了明日带她们外出游玩,才算安静下来。
这一顿饭直到夜幕低垂才散。
回廊上,姐妹三个仍小声说笑,许氏和仆妇在后面远远跟着。
忽地隐约听见两个婆子低声嘀咕:“说是来小住,谁知要待几时……”
另一个接口:“可不是,怕是来打秋风的……”
崔梨一愣,立马去拉崔棠,想要开口解释。
崔棠笑着摇摇头并不在意,只当没听见。
可身后的许氏已沉下脸,厉声斥道:“胡言!主子们也是你们能编排的?再听半句,立刻发卖!”
吓得墙后的两人立马连滚带爬出来,跪倒在地,连忙告罪。
崔棠心底微热。杭州崔家虽非钟鸣鼎食,却自有一段清明气象,比起老家那种处处计较的氛围,真真宽和得多。
怪不得二伯祖一家守着西湖烟雨,不愿回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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