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这其实是虞玓头回上路。

当年在外面行走的时候,虞玓确实经常会被带着和长辈一起,但从来都没自己跑马过。只虞玓倒不是不愿和旁人一马,不过他看得出衙役那爽朗的表面下大抵是有些想法,何何必自寻没趣。

一路到县衙时,虞玓下马的时候就感觉到大腿内部的刺痛,蹙起的神色在小郎君的脸上一闪而过,就再没有任何痕迹。

李连青还比他慢了些许,下马的时候,虞玓已经面无表情站在县衙前等他了。

“嘿,你还真有能耐。”李连青撇了撇嘴。

县衙门口迎上来的老县丞听到李连青的话,就想要在他的后脑拍两下。他仗着县衙还有三层台阶,恶狠狠地越过虞玓瞪了胡乱说话的李连青,这筛了又筛,选了自家侄子,怎么还是这么个憨货?

“虞小郎君,明府等候多时了。”老县丞温声说道。

老县丞和李连青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李连青看出自家舅爷对自己不满,二丈摸不到头脑,就见那虞玓被舅爷给请进去了。

李连青耸肩,哼着小曲儿甩着马鞭,把两匹马赶到马栏去。想来许久不曾去那陈屠户家吃酒,李连青一想到他家那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顿时心思火热起来,恨不得早早了事,今夜就爬过去滚上一滚。

栓马的时候,李连青想了想刚刚那虞小郎君,心里还嗤笑了声:举孝廉?舅爷也真是老糊涂了,哪里有不到二十的孝廉?有这样的好事,怎的自家舅爷不想想他呢?

肥水不流外人田啊!

老县丞是石城县土生土长的老人,对这县衙究竟有几块砖头几处青苔比何县令还清楚,他亲自到门口相迎,带着虞玓往里面走的时候,还边走边讲古这石城里头的历史。

虞玓就认真听着,看起来就是个乖巧不爱说话的样子。

衙门内,何县令大大打了个喷嚏,那唾沫溅了站在他面前的刘库子①一脸,他连擦都不敢擦,就那么生挺着,让旁的张斗级②忍不住闭了闭眼,倒有种相同之感,刘库丁还说着:“……县官库的出息账本抹平了,这数日陆公的人筛了两遍,面上过得去就没有苛求。”负责常平仓的张斗级也如是说,总算是让提心吊胆了好些时日的何县令松了口气,这肚子上的赘肉也随着颤了颤。

“明府,门子来报,那位虞小郎君请来了。”门子高声禀报。

何县令一脸晦气,昨日一路疾驰去了碣石山,这一来一回他的大腿内侧都磨得不成样子,疼得他一宿睡不着。可昨日瞧陆公对虞玓那般上心的模样,赶着现在陆公还在,这水磨工夫还是要做。

等陆公走后,要如何打发还不简单吗?

“让他进来吧。”何县令唉唉叹气。

陆公深谙为官之道,虽然没逼得太紧,但是自打他来了平州,每年必定是要亲自走过这每一个县,左右不过三个倒也不难。但是屡屡检查使得官员却不敢多贪墨半点。要是撞陆公手里,他却是不管后头还有谁一通叱责上报,这一来每年的考课报废不说,还得仔细丢了头上这顶官帽!

好在陆公带来的人容易说话些,偶尔带去县城里的妓坊松活松活,还能与他们透露些细碎情报,免得何县令浑身解数无从下手。

“小郎君这边请。”老县丞殷勤把虞玓带到内衙,亲自把人带了进去。

何县令和老县丞对视了两眼,这才咽了咽火气。而后老县丞就退了出去,顺便带走了斗级和库子两位。

虞玓见了礼后,在何县令指着的座位坐下,但听何县令直接说道:“四月初朝廷下令,要诸州举孝廉,原本是没咱平州的事。可遇到五月先帝驾崩,此事推到来年开春,便是连这偏僻诸州都有了名额。月前陆太守让各县提名,我思来想去,这石城县内,值得‘孝廉’二字非你莫属。”太守在此时早不是官职,只做刺史的别称。

何县令说起话来倒是简单明了,三言两语就脉络给虞玓缕清了。

虞玓只低头听着,待何县令推崇起自个的功劳,确实是有些好笑。

这次举孝廉不属常科,是科考特设之制科。大唐州三百有余,每州一人,到长安后经过筛选顶多只剩下几十。可光是入了这三百的门槛,就比常人多了不知几何的机会。

大唐凡举孝廉者,除了忠孝清廉外,还须得博学多才,精读经书。

倘若何县令真的上心,毕竟在五六月至今,何至于他在这近千户的县内三挑四选,最终只挑年龄不合适的虞玓?

何县令在去拜访虞小郎君前甚至不知他读书情况。

何县令打一开始就抱着糊弄的打算,只没料到陆公竟然亲自拜访,这就两头为难了。

他谨慎胆小,混迹官场这么久,从来都是诸事不理麻烦不沾,早就是滚刀肉了。那模样是丝毫不想让自己卷进这件事,至于旁人是不是被斩断一条道路,与何县令又有何干系?

何县令本是不想废话,可方才那老县丞入门前使的那个眼色,怕是事情早就泄露了风声,索性就和这小郎君说个清楚,免得真误以为自己有这通天的本事!他边吃茶,眉宇间皱起的不耐表现得淋漓尽致。

虞玓瞧着那何县令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倒也有些倦怠。阿耶告诫的话语再一次浮上心头,“莫去长安。”

踏入官场,便与污浊相伴。

麻烦。

在何县令的眼中,怕不是把虞玓当做软团子般可随意揉戳。虞玓垂眸,何县令的念头,小郎君瞧得清楚,可正是因为清楚,虞玓却不那么想顺着他的心意来。

终日如此,小心被软乎乎的面团啃下一口肉来。

“明府说得极是,既如此,那便请明府引见,某自当回绝太守的美意。”

虞玓抿唇,眼底有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内衙旁处。

“你这狗鼠辈!怎那多话?我让你说了么!”

老县丞胡子花白,身子骨倒是硬朗,举着拐杖把李连青打得满屋子乱跑。

李连青能入衙门,靠的是舅爷的门路。舅爷要打他,李连青不敢不给,甚至还求饶道:“舅爷,亲舅爷啊,您就为了个外人这么骂我?多难听啊!”

老县丞气得吹胡子瞪眼,“难听个屁,我这还有更难听的!我问你,孝廉的事,你为何同那小郎君说?”他吩咐李连青的时候,分明只说请小郎君来!

何县令可从头到尾都没打算让这县里掺和进举孝廉的事,莫说是石城县了,便是整个平州的人去了,估计连门槛都够不着!

李连青嘀咕着对着外人叫小郎君,对我倒是狗鼠辈的骂,面上半点都不敢显露出来,还讪笑着说:“这不是实情吗?我听门子说,那位陆公是打算……”

“打算个屁!”老县丞恨恨踹了侄子一脚,“州中三县都眼热着,可去了京后还得考校,就那小郎君的情况,怎么与那些旁的有门路或学子相比?回去还不是得被打回来!没看明府从一开始就打着糊弄的名头吗?你现在和那小郎君泄了底,眼下陆公还在县内,要是那小郎君不乐意寻到陆公面前,你让明府怎么下台?!”

老县丞在石城县内几十年,这双眼送走了不少官吏,这何县令是贪财,却也是最胆小的一个。

任何出挑的事情别说是让他来做,就是从他嘴里抠出来一文钱也是难!

打从一开始,何县令就没打算沾这孝廉推选的手……这于某些人而言,可谓通天之道!一年到头,科举之途寥寥数十人,多少人眼热?!轻易一个不显的士子,谁能知道背后站着哪位?

那陆公再如何看重虞玓,难不成还能做他后台不成!

老县丞把李连青一通骂,让他滚去门口等着把小郎君送回去。

李连青不敢多嘴,赔笑着出去,这脚刚跨过一步,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自家舅爷:“您怎、怎么知道我说了孝廉一事?”

他倒是没有怀疑虞玓,毕竟方才若不是老县丞刚刚把事情揉开掰碎说了一通,李连青压根就不知道这内里的重要性,那细皮嫩肉的小儿能知道?李连青对虞玓这种破落户向来是带着些高高在上的怜悯与耻笑的。

老县丞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李连青,半晌嗤笑了声,摇着头让侄子早点混蛋。

李连青心思如何,老县丞看得清清楚楚。就凭他这么蠢笨的模样,还想着贪求孝廉的名额,这才是滑稽可笑之事!

李连青讪讪走了,留下老县丞一人坐在衙内吃茶,那花白胡子一颤一颤的。好半晌,叹息着说了句:“徐娘子……生了个好孩子啊……”

他想着那小郎君在进内衙前,嗓音清冷而好奇地问道:“石城,距离长安很远吗?”那自然而然的话语所带出来的意味,是李连青怎么都想不到的。

老县丞摇了摇头,吃完一杯茶,慢悠悠地站起身来往外走。

虞玓跨过门槛,被引着往外走,在衙门外看到了呆头耷脑的李连青,看他半蹲在马的身边丧气就好像刚被狂风暴雨摧残过的模样,连带着分开前那神气的表情也彻底消失了。

小郎君敛下眉眼。

虞玓性子清冷,可报仇,向来快意。

能当场,从不推迟。

李连青听到脚步声,抬头看了眼那唇红齿白的小郎君出来,哪怕被舅爷训过了,他心里犹有不平,这臊眉搭眼凑过去,忍不住要问:“明府,可同郎君说了些什么?”

虞玓脚步不停,慢慢下了台阶:“明府说,欲送某去县学读书。”

①库子,是掌管县官库者。

②斗级,释义是斗谓斗子,级谓节级。多指主管官仓、务场、局院的役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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