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萦这几日忙得昏天黑地,监事大人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把很多原本属于鲁主事的活儿都交到了他手上。虽说被重用张萦心中欢喜,可是到底是**凡胎,没几日就累得消瘦了不少。今日要不是同僚提醒,他都没注意,自己已经四天没归家了。他抬手闻了闻衣袖,汗臭的味道让他自己都差点儿吐了出来。
至少得回家沐浴一番了,再说妹妹还在家等着呢。
所以一放衙他便直接回了家,都到门口意外地发现院子的门开着。张萦心里一惊,赶忙跑了进去。
院子里没人,屋内也没人。
“溪儿?!”这下他彻底慌了,大喊着四处翻找。
“哥哥?!” 溪儿从厨房探出个小脑袋来,疑惑地望着他:“哥哥,你怎么了?”
看到妹妹安好,张萦才松了口气,他快步走到厨房来,正要和妹妹说话,便看到厨房内还有一人。
女郎笑望着张萦,“张郎君?”
“阿冉?”张萦一时着急,马上反应过来改了称呼,“ 女郎,你怎么在这里?
阿冉依旧笑得温和:“听闻近几日你们兵器监忙得很,我想着溪儿妹妹独自在家恐会害怕,所以特意过来与她作伴。”
溪儿也笑嘻嘻地说道:“是呢,这几日阿冉姐姐一直陪着我,还教我做好吃的呢。哥哥,你稍等会儿,炊饼马上就好了。”
不一会儿,新鲜出锅的炊饼便被端上了院内的木头方桌上,搭配着几样小菜,菜式谈不上复杂,但是闻起来却很香。
张萦看着一桌的饭菜,又望向对面的一身素衣的女郎,心里只觉得暖和极了。自从家里散了之后,他已经很久没体味过这种温暖了。
他想了半晌,才对着阿冉说道:“多谢女郎帮忙照顾舍妹。”
阿冉笑吟吟地说道:“你救了我的命,我照顾你们兄妹,不是应该应分的么?”
张萦想说什么,迟疑了下,还是没有说出口。
阿冉看着他这样子,便开口说道:“你想说我不该住进你家,对么?”
张萦点头:“我不会说话,女郎莫要介怀。只是未婚女郎住进男方家中,终究是于名声有损......”
阿冉依旧温和,只柔声道:“父亲早已把我许配给你了......”
溪儿看着两人一来一往的说个没完,不禁噘嘴说道:“哥哥,嫂嫂,我能吃饭了么?”
一句话说得阿冉的脸更红了。
张萦板起脸,说道:“你胡说什么?”
溪儿转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笑呵呵地说道:“我早都邻居老媪说了,阿冉姐姐很快就要嫁进来了,你们别当我人小就什么都不知道。”
张萦皱了皱眉:“她们当真如此说?”
溪儿:“是啊?还问我嫂子打算何时给我生个小外甥呢?”
传言竟然到了这地步么?
张萦不禁看了一眼阿冉,后者羞得再也待不住了,直接朝着屋内跑去。他赶忙追过去,对着阿冉的后背轻声说道:“女郎莫恼,我明天就去警告他们不要乱说了......”
阿冉回头瞪了他一眼,叹息道:“真是个呆子.......”
灯下美人宜嗔宜怒,张萦心里一动......
张萦这边暖玉温香,兵器监里却是腥风血雨。
鲁主事被带走问询了好几日了也不见廷尉府放人,他手下的工匠们也都时不时被带去问话。所有人都人心惶惶的,生怕一个不小心自己也被带走了。
现在他们也无心干活儿了,凑到一处就讨论个没完:
“听说了没?说是鲁主事偷卖了兵器,被查到了?”
“怎么可能?那可是掉脑袋的大罪啊!”
“岂止是掉脑袋,那是灭族的大祸。”
“要不是被有确实证据,廷尉府怎么会扣他如此多时日?”
“是啊,而且啊,我听说鲁主事在丹阳城内还有个宅子,比在南川的宅子可气派多了!”
“他哪里来那么多钱?我看呐,卖兵器这事**不离十。”
“那完了,咱们会不会被他连累了啊?我还吃过他请的酒...."
“嘘~这个时候说这个干嘛?!你不要命了?”
“对对对,多谢李兄提醒......”
“嘘!”
看到张萦走了过来,赶忙有人提醒噤声。看到张萦身姿挺拔的从他们身边走过,有小工匠艳羡地说道:“还是跟着张主事好啊,我听说他是廷尉大人推荐来的,一看就是前途无量啊!”
“可不是,我也听说他最近要成婚了,说是娶一个富商独女,那富商拿了全部身家作嫁妆呢。”
“啊?这命也太好了吧?”
“是啊,太好命了喂。”
一个老工匠慢悠悠地说道:“哎,哪里有那么多好命啊,得到越多也失去越多,你们看着吧?”老工匠本姓曹,十几岁便入了兵器监,是这里资历最老的工匠。本来他年轻的时候也有不少机会升官,可是都被他拒绝了。人们都道他古怪,慢慢地也都不叫他本名,都换他古工了。
“切,古工,就你啥也没得到的,就在这里酸吧?”其他工匠们见是这个古怪的老工匠,也不搭理他,嘲讽了几句也慢慢散了。
老工匠也不生气,手上用力地打磨着箭矢,口中喃喃道:“一支支射箭,太慢了啊......”
一个同样四五十岁姓陈的工匠走过来招呼道:“老古?你咋猫在这儿呢?走,喝酒去啊。”他是与古工同一批进到兵器监的,不过,不同于老古现在还是个普通工匠,陈工现在也是个管事的主事了。
古工摇头拒绝道:“不了,你们去吧,我再在这里琢磨会儿。”
陈工好奇地问道:“你这是在琢磨什么呢?”
古工拿起箭矢,对着陈工说道:“你觉不觉得射箭要搭弓,瞄准,再射,耗费的时间太长了些?”
陈工不解问道:“长么?不都是这么射箭的么?不这么射还能怎么射?”
古工摇头道:“我不知,只是觉得这里耗费的时间太久了。
陈工知道他这是又犯傻病了,不禁心生怜悯,他挨着古工坐了下来,低声劝道:“老古,不是我说你,你这咱们那批里天资最好的。师傅都说你将来不可限量。可是你呢?让你升迁,你不去,让你调到别的有油水的衙门你不愿。天天就窝在这里研制兵器。可是就算你兵器研制的再好,又有几个人在乎呢?”
古工依旧拿着砂纸打磨着箭头,他乐呵呵地说道:“我就喜欢研究这个啊,让我当官我可当不好。”
陈工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当官怎么当不好?管人还不简单?”
古工依旧摇头:“管人才难呢,人心最难测啊!”
陈工气得差点儿跳脚,想了想还是忍住了,他压着火说道:“我听说了老鲁的事儿了,他八成是回不来的。现在有资历接替他的,也就你了。你有没有啥想法?要是有想法,我去帮你和监事提。”
古工赶忙摆手:“诶,别别,我这工匠干得好好的,你可别把我往火坑里推。”
陈工真的跳脚了,他蹦起来骂道:“这怎么是火坑呢?这是多少求都求不来的,你知道不?”
古工见他真急了,赶紧安抚道:“老陈,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只是我真没这想法,我也真不适合当官。”
陈工见他软了语气,便又气哼哼地坐下了。不过想来想去,还是心有不甘,于是问道:“老古,我不明白,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说你这辈子啊,一不成婚,二不生子。只天天守着这堆破铜烂铁,日子过得有啥劲嘛?”
古工指了指角落的刀剑,说道:“我就觉得吧,这些兵器就像我的儿子一样,看着它们变得强悍,我就心里高兴。”
陈工瞪圆了眼,说道:“把兵器当儿子?老古,你不会真的傻了吧?”
古工不理会他的言语,换了跟生了锈的刀继续磨着。眼看着铁锈散去,老旧的刀重新露出锋芒,他才咧说道:“我跟你说个事儿啊。三十年前,我也十多岁,我遇到过一个兵,那时候他正在溪边磨刀,他磨得很认真。我问他为何磨了这么久,你猜他怎么说?”
陈工:“怎么说?”
古工:“他说,他是个兵,在战场上兵器就是他的另一半命。兵器钝了,离丢命也就不远了。”
陈工点点头:“这倒是没错。”
古工继续说道:“我那时候就在想啊,我守住了兵器,是不是也就是帮他们守住了命?”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陈工却忽然怔住了,认识古工几十载,这还是他第一次跟自己说他想干这行当的原因,从那双遍布皱纹的眼中,陈工似乎看到了其中燃着火苗,那火苗经过几十年尚未熄灭。
这一次,陈工彻底放弃了劝他,或者说,他意识到了自己压根没资格劝他。他总以为自己比老古活络,职位也比老古高些,便可以指点他了。可是实际上呢?想到自己的浅薄,他忽然没了底气。
这世上谁是鸿鹄,谁是燕雀,难说得很呐。
陈工遂也不再勉强,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老古,别太晚了啊,最近这里不太平,早点儿归家吧。”
古工:“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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