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大家新年快乐”

很早开始,华兰就不喜欢过年了。

她尤其烦年夜饭和走亲戚。

年夜饭是在外婆家吃的。外婆子女三个,妈妈是最小的那个女儿。大舅家的表哥比她大六岁,二舅结婚晚,但和二舅妈前两年生了二胎,目前儿女双全,一个刚上小学,一个幼儿园。

大舅妈常常感慨,就是没赶上时候。二胎政策开放的时候她已经不适合生育了,否则她也得给景诚添个弟弟或者妹妹,让这个家孩子更多一点。

华兰自私地想,幸好是这样。小表弟小表妹处于熊孩子阶段,表哥又臭毛病一堆,再多个哭哭啼啼的小婴儿,这个年不过也罢。

陈景诚是华兰表哥。

她不喜欢这个表哥,表哥也并不喜欢她。因为六岁的年龄差,华兰还在幼儿园拍皮球的时候,陈景诚就已经是带着红领巾的小学生了。

小学生,特别是带了红领巾的小学生,对幼儿园有一种天然的鄙视。

那种感觉就像,切,怎么还在滑滑梯啊,我们都已经在算数学题了。

或者,怎么还算不清加减法啊,我们已经引入未知数了。

他忽略了年纪差的概念,不知道自己作业本上那些“高深”的符号总有一天会转移到华兰的作业本上,不知道那时候的华兰得到的红勾勾是不是比自己多。

这个世界知道的越少越无畏。那时候的陈景诚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无知,所以胆子出奇的大,只是鄙视知道的比自己少的华兰。

华兰小时候还是个挺爱闹腾的小姑娘,精力旺盛。大舅家和她家住的很近,但陈景诚从来没带她玩过,他羞于让自己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小表妹见到自己的朋友。

“带她干什么?我们去看《钢铁侠》,让她坐在旁边玩芭比娃娃?”陈景诚曾这样和华兰的大舅发火。

陈景诚小时候的优越感来自很多方面,比如说他是这个家最大的孩子,拥有最出色的成绩,最后考进了安川中学,完美地继承了曾祖的衣钵。

陈景诚的曾祖,就是华兰的曾外祖,是陈家极具传奇性的一个人物。若把安川历史往前倒到建国以前,陈家怎么也算个地方乡绅家庭。那时候安川郊区的一片田野全归陈家所有,陈老太爷正当年少,考进了安川中学的前身——安川地方初等学堂,之后一路又考进了中国航天航空大学。

故事到这儿,演变出了好几种版本。有说曾外祖是中国航天事业做出过贡献的,有说曾外祖曾跟黄埔军校或者某位张姓军阀有勾连的……总之都用庄重的历史为他增写了传奇。

华兰不知道哪一种说法可以相信,其实大家也只是在众说纷纭的传奇里用老一辈的光辉岁月聊以□□。但大家都知道最后的结局——49年的时候陈老太爷没有选择南迁,而是留在了浙南小城安川务农。特殊历史时期当中,陈家的土地被没收,再也没有当年乡绅的辉煌。

后来改革开放,新区建立,安川经济转型,彻底把这个旧时代的乡绅家庭抛在了后头,留在了老城区烟土的回忆里。

航天的英雄事迹不可追,保守的陈家人也没有全然从经济转型里受益。安川与陈家最紧密的联系,竟然是安川中学。

后来的华兰也确实在校史馆里,翻到过自己曾外祖的名字:陈象武。

陈家每一代人,都有川中生。

华兰犹记,六年前陈景诚被安川中学录取的时候,有多么耀武扬威。曾外祖那时还神志清醒,包了好大一个红包给他。陈景诚平时就对华兰冷冷的,那时天天拿着红包跟他炫耀,恨不得用鼻孔对着她。

她很不高兴,求妈妈主持公道。

妈妈只是笑着回答:“你景诚哥哥考上川中了,你以后要多跟他学习。”

只可惜学习着学习着,华兰就全面超越了陈景诚。陈景诚从小就认识不到年龄差带来的区别,六年的年龄差意味着很多事情。

比如说浙江高考从老高考变成了新高考,不进行文理分科而是七选三,开始按照排名赋分。

比如说安川中学乘着高考转型的东风,教学水平全面提升,直接与地级市叫板。

比如说安川中学的竞赛骤而增强,清北人数蹭蹭上涨,而华兰考上了提前招生,现在就要成为竞赛生了。

今年过年,不是华兰的妈妈指着陈景诚说,让华兰多学景诚哥哥,而是二舅妈指着小表弟小表妹说,要多学习兰兰姐姐啊。

华兰对这样的夸奖,心里觉得尴尬,总是一笑置之。她越淡定,当时鼻孔朝天的陈景诚就有多幼稚。

如今在南部某211读大三的陈景诚认识到,家族里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自己不再是那个唯一了。

今年的年夜饭像是为华兰而摆,外婆买了华兰最喜欢的胖头鱼和大闸蟹。

大舅二舅众星拱月似的带华兰去见曾外祖——时隔六年,曾外祖的健康已经大不如前,从前拄着拐杖笑呵呵给陈景诚发红包的他,现在一年有大半时间躺在床上,分不清楚几个小辈。

他的头发花白稀少,厚重的眼袋拖着下眼皮,上眼皮也跟着无力地向下坠着,双眼的轮廓挤成三角形。他看见华兰的时候挣扎着坐起来,左手摁在床板上,几条青筋一瞬凸起。

像不合时宜的小丘在贫瘠的平原上凸起。

曾外祖的眼神朦朦胧胧,大舅告诉他,这是晓静的女儿。

他缓缓开口,模模糊糊地叫了一句“晓静”。

二舅立马纠正他,是晓静的女儿,兰兰。

“兰兰,兰兰……”他喃喃几声,迟钝地回忆着,才把华兰想起来,“……华兰啊!”

“哎!”华兰局促不安地答应着,笑道“阿太”。

“今年提前招上了川中呢!”大舅高兴道。

“啊?”曾外祖没有听懂。

“我说,兰兰,今年,”大舅照顾着曾外祖的耳背,一字一句用土话说道,“考上,川中!”

“川中!”二舅强调。

“噢!好!”曾外祖眼里亮一亮,带着苍老的笑意,终于听懂了。他枯瘦的手拉住了华兰,“川中好!”

“兰兰,有出息……”他看着华兰的小脸,慢慢停下来,“就是,命苦……阿太给你个大红包啊……”

华兰的手微微一僵。

大舅和二舅立刻听出不对劲来,上前搀扶试图起床的曾外祖,让他好生歇着,说自己来拿。

“兰兰到外头去啊,到外头去。二舅妈让你去厨房看看,去厨房看看。”二舅脸上讪讪笑了笑,结巴着扯了个很蹩脚的理由。

华兰惨笑着,说阿太您好好休息,三两步退了出去。

她当然不去厨房看着了,于是窝在沙发的角落里,百无聊赖地拿着手机刷朋友圈,面前的电视里是小表妹点播的动画片。

小表妹兴奋地在沙发上上蹿下跳,华兰将身体缩成一团,努力不成为她的落地目标。

但她还是想着,好吵。

突然,餐桌那边大舅妈“暖哟”了一声,接着皱眉埋怨坐在小凳子上玩手机的陈景诚:“你懂不懂事?”

“怎么了?”陈景诚不耐烦地抬起头。

大舅妈上前一步走到陈景诚跟前,几乎咬牙切齿道:

“你看看你这碗筷是怎么摆的!”

声音很小,近乎切切,但华兰还是听到了,听的一清二楚。她从沙发上探出头,注视着争执的两人。

陈景诚愣了愣,站起来,围着桌子走了一圈,无辜道:“我觉得挺整齐的啊。”

“你是不是缺心眼儿,陈景诚?”大舅妈做了个口型,“你看看几副?”

“十二副啊。”陈景诚还没回过味来,“姑姑还没回来,不就十二个人吗?”

大舅妈彻底对自己的儿子无语了。

“你姑父不用吃饭了?”

陈景诚大梦初醒,这才想起来,陈家是给小姑父留筷子的。

是给华兰的父亲留筷子的。

他去年去了北方同学家过年,今年就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但这是华兰的父亲死的,第五个年头了。

“放在那儿吧,正对着电视机旁边的位置,我要坐在那里吃饭,可以看电视。”她静静地开口,把陈景诚和大舅妈吓了一跳。

小学五年级以来,她每年的年夜饭都坐在一个空空的位置旁边,看着无聊的春晚,忍受着有意或者无意的冒犯。

比如小表弟小表妹不懂事的时候,一直在问那个多出来的位置是给谁的。然后被二舅妈狠狠地打一下,做出噤声的手势。小表妹哭闹,说妈妈坏,要姐姐要姐姐。

华兰还得忍住脾气去哄她。

比如一次二舅喝得太多了,硬要给他这已经过世的妹夫满上,满嘴胡话说什么天寒地冻山高水远,妹夫当初就不该做这份工作。他喝红了眼睛,让华兰代父敬酒。

二舅妈见风头不对,把她男人拉走。剩下的大人尴尬地对华兰笑说,你别跟你二舅舅计较,他喝多了没有脑子的。

这一回,陈景诚连给她父亲摆碗筷这件事都忘了。

“兰兰啊,兰兰,舅妈知道你是最懂事的。”大舅妈紧张地搓了搓说,“你别跟你景诚哥哥计较,他没有脑子的。”

末了,还补了一句:“他没有那个意思啊,舅妈给你教育他。”

我怎么和他计较?他没有哪个意思?怎么大家都没有脑子?华兰心里翻涌,是啊,她是最懂事的,她不会大哭大闹,不会歇斯底里,她只会淡淡地说一句“我知道”。

“我知道。”所以这一次,也是这样。华兰看舅妈的神情一下放松许多,勉强笑了一下,缩回了沙发。

父亲死后,妈妈为了给她更好的条件,工作更忙了。华兰按部就班地学习,从不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也不和任何人起争执,惹来任何麻烦。

家里的亲戚都觉得她最明理懂事,在父亲死后一下子长大了。

华兰姐姐的事例,在七大姨八大姑家流传,用来教育小辈。他们用同情地口吻向小孩子阐述华兰姐姐的身世,再教育他们像她一样听话懂事。

“别计较这个计较那个的,兰兰姐姐都这么大度。”

亲戚们可以把任何品质往她身上安,比如大度、坚强、文静、聪明、识大体,只要加上她死了父亲的前提。

但是,那些小孩确实可以自私、自利、幼稚、吵闹、脆弱,因为他们没有失去自己的父亲。华兰想。

很久以后的华兰依然觉得,中国家长总是喜欢让孩子长成苦大仇深以后才能有的样子。

陈家这些人,说到底并不坏——只是没有顾着她的感受罢了。

她确实不计较,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对什么都不计较了。

就像妈妈在晚上六点才回到家,她还是能神色如常地对她说:“妈妈辛苦了,快坐下来一起吃年夜饭吧。”

“大家新年快乐。”

摸摸兰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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