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节 征马长思青海北
宇文瑜在吐尔斤府左等右等,等来的却是自己的父亲宇文概在沃野大获全胜的消息。这个消息对他来说,既好又坏。好的是家族终于扬眉吐气,在六镇有了一席之地,坏的是他惨了。
原来的他借着学习的名义,还可以在大将军府内随意走动,但现在的他,却被锁在房间里一步都踏不出去。吐尔斤抓紧了对他的看管,美其名曰“抚恤”,实则恨不得天天掌掴这狼崽子几遍才解恨。
话说吐尔斤有时候也会怀疑自己,看着宇文瑜倔强又清澈的眼神,唉,那个曾经呼风唤雨的大英雄,发个威,朝堂都要抖三抖的他,如今却要在一个黄毛小孩的身上找存在感——这多少是有点无耻的——毕竟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做,何等无辜。
可真要说无辜,他身上流的却是宇文家族的血液。也许用不了几年时间,这个小子就会变成另一头狼,只是现在尚未嗜血而已。
这世道,对于宇文瑜来说无疑是幸运的。现在外面越来越乱,吐尔斤内忧外患,根本没有精力理睬府里这些琐碎的事。宇文瑜对吐尔斤来说,更像是那将至之日的一个谈判筹码,可能还会给自己带来更大的惊喜。若真的弄死了,那之前的铺垫就全白费了。
“这府里的伙食是越来越差了。”宇文瑜用两根纤细的筷子,不断翻搅着碗里的东西,知道的说那是菜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草屑里掉进去几粒米,“人怎么可以和畜生吃的一样!”
“爱吃不吃!姓宇的,你以为自己是什么?”给他送饭的老卒说道,“明儿还不一定有了呢!”
“我宁可饿死!”宇文瑜将饭菜通通扔出窗外。
“哟,有骨气!是条汉子!”老卒抿了一口酒,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碗筷道,“但以后你若不要,请提早说一声!害我这么冷的天,还得给你送过来。”
“昨天的看守不是你。”宇文瑜说道,“你让昨天的看守过来,我要干净的热水!”
“水?没有。雪倒是一大堆。您推开窗户,自己取就行。”老卒指指宇文瑜窗前的雪说道。
“这是人用得的?”
“怎么用不得?!”老卒从栏杆上捧起一把雪,双手相互使劲搓了搓,又掬到脸上洗了一把脸,“战场上,我们都这么用,不仅能用,还能吃呢。你尝尝。”说完,老卒抡起手里的雪,朝着宇文瑜的窗子扔了进去,一扔完马上就跑了。
“为老不尊!你!”宇文瑜没有防备,被雪球正中胸口,正想发作,突然看见一个纸头从雪球里漏了出来。他故作生气地踩在雪球上,将那个纸头藏在了自己脚底。
远处的独孤府,独孤常捷在军营里被冷落了一天,无处发作。在今天的一次演习中,各军士觉得他某个作战方案有点问题,指出了改善的方向,言辞可能有些直接,但这在被捧着长大的人理解起来,就是近乎人身攻击了。
但大家都这么说,常捷当场也不好发作,所以“忍辱负重”到这会儿,如今回到家见到明月盈,不知怎么突然爆发起来。
“宇文芳芳。宇文芳芳。一天到晚宇文芳芳。她是谁?你为什么要听她的?我才是你的家人。无论任何时候,最该听听家人说的话,至少是了解你的人说的话!”独孤常捷说,
“没错。她看上去是很厉害,但使她成功的道路,你去走了不一定会成功。她对你而言也仅仅是认识,又不了解你,提出来的意见只是她单方面的视角。你为什么要深信不疑呢?为什么要把家里的不幸暴露给别人看!”
“我也没说什么。”明月盈嘟囔道。
“你说了。你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你什么都说了,什么都做了!我知道,你就是觉得我无能!和别人一样看不起我!”独孤常捷说道,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常捷。我只是在想办法。想为这个家尽点力。别人看不起是别人的事,我们自己要看得起自己。”
“那当家还是男人的事。我早就说过,我们家还用不着女的抛头露面!”独孤常捷说,
“包括那个什么狗屁倒灶的生日宴。费劲力气搞起来,有什么效果吗?!来了几个人?!还都是给冯小怜捧场的,有几个真心实意?!
独孤家失势了,需要戏子撑场面了,这是一件很光荣的事么?有必要到处去宣传么?如今搞得人尽皆知,我在外面都抬不起头。”
“之前就是说试试看,没说包成功的。保全府里本就是一件大事。怎么可能一蹴而就?常捷,我知道你很生气。我也知道你也不是故意要说这些话给我听。所以,我会原谅你。但也请你原谅你自己。”
明月盈说,“我不知道白天你在外面经历了什么,受到了怎样的对待。但是起起伏伏本来就是人之常情。月亮都有圆缺,人哪有完人?
退一万步讲,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你管他们说什么,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独孤常捷很苦闷,拿着拳头砸前面的墙。他自小熟读诗书,了解不少孔孟之道。明月盈说的他并不是不明白,只是由奢入俭难!明白和做到是两回事。这两个阶段之间差的是千次万次的磨练,而这种磨练必然是剥皮噬骨,痛彻心扉的!
正如《孟子·告子下》中所说:
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
……
太刚易折。独孤常捷,这才哪到哪啊。少年得志的弊端就在这里。同样一个处境,明月盈忍得了,会主动出击,甚至觉得自己大有可为;但放到独孤常捷这就忍不了,失去父母的帮助,他就已经觉得自己穷途末路了。
人和人之间的不同因此而显现出来。在儒家里叫“空乏其身”,在道家叫做“否泰相生”,“无为而治”。有些人能取得巨大的成就,有时候无关乎他的运气、智慧、家世、学识、年纪,而就是一个“无”字,一个“空”字所影响出来的结果。
这种经历了穷思竭虑、求而不得之后,会爆发出巨大的精神力量。在这种精神指引下,所建立起来的人生框架,就是坚固非常,不会被一点诱惑或烦恼轻易打倒。
就是因为什么都没有,才会想去“无中生有”。就是因为两手空空,才会想去“发大愿”。最后的结局,反倒比一开始什么都有的人要更好。
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人,不会认为白面馒头是美食,让他吃几顿馒头就开始感叹人生无望。从小食不果腹,吃菜根长大的人就不会这样,给他馒头吃饱了,他甚至感觉可以征服全世界。所以,吃苦是一定要吃一点的,而且要趁早。
一个人的能力不仅要看他能够得多高,还要看他能把自己压得多低。摸高可以慢慢摸,但压低身段必须从小开始。
因为人小的时候心力旺,对批评的接受能力高,吃多少苦都不会觉得苦,只会觉得好玩,一下就消化掉了,过几天就忘了。
长大了再让他去吃苦,就像牛不喝水,得有一个人去强摁牛头,就有点上难度了。
等老了,更接受不了一点批评,一批评就等于否定了他的整个人生,心力消化不了,很容易走绝路。
明月盈知道,要让独孤常捷接受现实,需要很长一段时间。这样的蜕变只能由他自己去完成,并不能假手他人。蜕变得越彻底,于他自己越有利,这个家族才能有真正的转机。
而此时此刻,面临人生蜕变的不止是独孤常捷,还有他的妹妹独孤燕云。磨砺她的不只是家族兴衰,还有一场横跨百年的血泪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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