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机会千载难逢,而今就摆在他的眼前。
萧拓说过,此地往东数百里,就是东夷的领地;而他来的时候曾有留意,此处往南渡过浑河,差不多就到了荥坝地界,那里是胡戎与大燕的交界,距离燕都远隔千里,他完全可以隐姓埋名,以一个新的身份留在荥坝,另寻出路……
一直以来,沈行约对于这种寄人篱下当狗,看人脸色生活的悲惨处境深恶痛绝。
尤其在刚得知了萧拓和他并不是一路后,最后那丁点儿的留恋也随风消逝,多犹豫一秒都是对自由和人权的不尊重。
可这样一来,新的问题又接踵而至。
他这趟出来并没带钱,也没武器傍身,听着远处不时响起的狼嚎,沈行约原本拔腿要跑的动作不由得顿住了。
这么晚了,他就算跑,又能跑去哪?
而且,这地方多是平原,连个藏身的地方都不好找。
刚才倒是有几匹完好的战马,可这会都不知跑哪去了,他没有马匹,没有物资,只靠两条腿跑,就算不吃不睡,至少也要三四天才能跑到荥坝。
且不说这三四天时间里荒野求生,种种忍饥挨饿、暴露被抓的风险,就说萧拓一会回来,见他不在,必然是会发动人来搜捕他。
理由也很简单——萧拓说过,自己是他花了‘大价钱’买来的,还是他的奴隶,又怎么可能轻易放他走?
而等到被萧拓抓住,情势就更不利了,这样一来,他不仅得罪了萧拓,而且以后再想出来只怕更难了。
一番剖析利弊后,沈行约捡起地上的羊皮袍,随意地裹在身上,顺势坐下了。
不行,再等等。
他暗暗地想,现在还不是逃跑的时机。
另一边,萧拓费了些力气,把那些受伤后受惊逃跑的马匹拢到一起,他弄了个长绳,将三四匹马次序栓好,一道牵了回来,到得近处,便见一个人影正蹲坐在草地上发呆。
其实那些失散的马匹远不止这些,可随着萧拓渐渐走远,想到留下沈行约一个人在草场,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安,他只在近处寻了几匹后,便匆匆打马赶回,直到看清了夜色中那个身影,一颗心才稳稳落回胸腔。萧拓在马上道:“过来,走了。”
沈行约闻声望去,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回来了,有点庆幸自己刚才的决定,他起身走过去,突然想起他与阿来约定好的那个交易。
“你等我一下啊——”
天光更暗了,沈行约回身走到尸体前面,呲牙咧嘴地伸过手,壮着胆子去扒那人的毛毡靴。
萧拓烦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在干什么?”
毛毡靴扒到手里,一股恶臭扑面而来,沈行约顿时气息一滞,差点吐了:“我靠——熏死人!”
萧拓定了定神,才看清他在扒死人的鞋,瞬时感到一股无名火就要爆发出来:自己是缺他吃了还是短他穿了?要从死人身上讨生计?!
萧拓冷着脸呵斥:“扔了!走——!”
沈行约:“……”
犹豫了一下,沈行约也感觉这个味道实在难以恭维,他一脸嫌弃地松开手,快步回到马下,原本要翻身上马的动作及时顿住,转为张开双臂:“抱我啊!”
萧拓:“……”
萧拓态度冷淡捞他上马,沈行约在他身后,环住他的腰,双手不着痕迹地往他衣袍上蹭了两下。
“那这些尸体怎么办?”沈行约问道。
萧拓催动马匹:“喂狼。”
听到他这个回答,沈行约蓦地想起,来时那一路上他看到了不少散碎的白色石块一类的东西,他还天真的以为是风化的白色碎岩,如今听完萧拓的话,沈行约再一细想,又一次感觉汗毛倒立。
还好没跑啊……
他有些心虚地想:不然除了饿死和被抓,又多了一种低碳环保的死法。
打马回到益善,萧拓只一眼便看出了不同。
他们走时,大门处拴着的几只猎狗被牵走了,营地外围还多了几辆毡车,萧拓打眼望去,看规格来人的权位还不低。
而此刻的益善大帐内,胡戎各部长老以及部族里说得上话的青壮年簇拥赶来,已在大帐等了有一会了。
这群人目的明确,来势汹汹,正焦急地问景望要人。
“摄赫不在,关在下沙的废帝也不在,这两个人一齐消失不见了,还说不出个缘故,怎么就这么赶巧?”一位部族中颇有威望的长老沉声道。
景望态度从容,只道废帝在关押期间不服管束,三王子遂将其带出监牢,随马奔走施以规训,等训诫完了,自然就会将人带回来。
他这样一番话显然无法服众,帐内方才安静了片刻,转头又各自私语起来。
“在哪不能教训他?用得着跑得没有踪影?”
“就是!我看是去私会了吧!”
“我们都长着耳朵呢!”
一位披发长髯的部族长老拍了拍桌案,忍不住道:“这些天里,草原上流传的那些风声,就是天上飞过的一只鹰,地上跑过的一只兔子想必也都听得到!你说这话想为他开脱,未免也太牵强了吧?”
就在众人七嘴八舌议论之际,大帐外忽地传来一阵响动,各部长老相互看看,起身掀起幕门走出去,便见夜色下,萧拓驭马赶到营门前,马背上只有他一人。
等到萧拓下马朝他们走来,尽管这群人心中疑惑未定,更兼有不忿之情,却也不得不发声道:“三王子……”
萧拓点点头,同样以胡戎礼节回礼,道:“看来是有事找我?”
他看了一眼人群侧后方的景望,转而招呼众人进帐:“都别在这站着,请进去说。”
在这之前,景望派出的一名手下在营门外拦住萧拓二人,和他说明了各部长老来此的事,萧拓思索片刻,便让沈行约下马,命令手下先把他带走,至于带去哪,他们歇息的营帐暂时回不了,路过时正好能被外面的那些随从看见。
流言传得再凶,毕竟也只是传言,可真到了这种时候,明面上的功夫该做还是得做,于是萧拓道:“先关去奴隶的帐篷里看住他,多派几个人守着。”
沈行约回头看了他一眼,便跟随甲士走了。
所谓关奴隶的帐篷,就是在营地一角,搭起的一间像牛棚一样的居所,帐篷一面靠墙,由数块木板和畜皮拼凑,围起十来平的空间,四壁漏风,十分简陋。
沈行约走到破败的帐门前,甲兵打开外头的锁,将他放了进去。
“是你——!”
这个时间,帐篷的门通常都是不会被打开的,小奴隶们见到门关上后,是沈行约缩了进来,顿觉眼前一亮,一个个围上前,七手八脚地扯着他的衣袍。
“你怎么会来这?”
“是被三王子赶出来了吗?!”
“以后和我们住一起吗?!”
沈行约:“……”
帐篷内,二十几个奴隶挤做一堆,因为白天体力消耗很大,那些正值壮年的奴隶很早就睡下了,沈行约猫着腰,小心地挪动到紧挨墙壁的那一侧,孩子们都随之跟过来,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
沈行约比出一根手指,抵在唇边,示意他们小声点。
阿来从孩子们之间挤出来,挤到沈行约面前,扒着他的膝盖,眨巴了一下眼睛,目光询问地看着他。
沈行约知道他是想问毡靴的事,便低声道:“等下次……”
“阿来,”这时,角落里一个细微声音传来,沈行约循声看过去,说话的人正是此前他曾留意的那个高瘦男子。
沈行约从阿来口中得知,这个名叫乌遂的男子是阿来的兄长,而这两人并没有实际上的血缘关系,只是在阿来母亲病死之后,乌遂便接替了那个位置,一直照拂着他,两人相依为命。
乌遂靠坐在帐篷一角,朝阿来摆了摆手,低声道:“回到这来。”
阿来失望地吐了吐舌头,缩着肩膀,听话地坐回到乌遂身边,后者拉开外衣衣襟将阿来裹住,半抱着他,神情认真道:“不要给别人添麻烦。”
因为相隔不远,沈行约原本正想着事情,看到这一幕索性挪了过去,等到他们身边时,沈行约向身后摸索着坐下,两人目光偶然相对,沈行约便朝他和善一笑。
乌遂回以一笑,但眼神中始终藏着几分戒备。
距此百米开外的益善大营,萧拓坐在新营角落,身子微微前倾,左手搭在膝上,另一手则摩挲着左手戒指环上的松石,不时转动两下。
他歪着头,目光怔怔,气质冷冽,像一尊雕塑般默然不动,脸上找不见一丝表情。
大帐内,部族长老们一时苦口婆心,一时群情激愤,挨个地将他数落了一通。
末了等众人说完,萧拓才如梦方醒般抬起头。
视线从这几个人身上逐一转过,他的神情中带着一种礼貌的询问,略带不耐的表情好像在说:‘说完了吗?’
看他这样,各部长老的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
这群人听到风声,又受人鼓动,声势浩大地赶来此地,但看到萧拓单骑赶回那一瞬间,众人心里都不禁捏了一把汗。
个中缘由十分简单,他们之中许多都是部族的老人,是看着萧拓长大的。对于他的脾气秉性,这群人一贯有着深入的了解。
在浑北草原,若是评价胡戎三王子其为人,大致可以用八个字加以概括——‘杀人如麻,六亲不认’,除了摄提格平日里能稍稍管束他,就是亲爹在他面前,萧拓也敢翻脸,从前在部落时,打杀人的事他不是没干过,让他拔刀杀人,就像随意碾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因此这些人虽为各部长老,但对于萧拓为人,仍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是以刚才众人见他态度平和,语气更是十分客气,私下认为这其中定然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要么是他离开胡戎一年整,在外历练,心智逐渐趋于成熟;要么是他真的授人以柄,被捏住了错处不好发作。
不论是何缘故,都给了这群人一种错觉。
一种可以敲打他两下,排揎他几句的错觉。
令众人感到意外的是,萧拓并没有急于辩解,也没有百般开脱,他只是静静听完了众人的话,随之站起身来,手掌按在刀鞘上,指头在那上面漫不经心地敲击了两下。
帐内一时极静,落针可闻。
少时,那名披发长髯的长老率先打破僵局,缓缓道:“三王子,我们今夜来此,并非是要为难与您,只是……望你再好好想想,不要受外人蛊惑,反倒做出令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来!”
说罢一行人脚不点地,匆忙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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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前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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