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暗棋

覆满白雪的林地之间,树影随着日光变化,缓慢地发生着移动。

少时,一骑从满树冰凇的阔林中奔出,马蹄铮铮,惊起数只飞鸟。

直至萧拓纵马走远,摄提格方才上前,将莫迄拉从半人高的土坑里薅出来。

莫迄拉狼狈站起,看着马蹄消失的方向,喃喃问道:“二哥,你刚才那话也太重了点,我看三哥他脸色不大好,一定要瞒他吗……”

莫迄拉作为摄提格的一步暗棋,一直以来被安插进车牧阵营中,隐秘地为其传递消息。

因为莫迄拉是他们兄弟中年龄最小的一个,性格惫懒,不受重视,反倒不易引起怀疑。

此事萧拓并不知情。

就在刚刚,莫迄拉现身于此,萧拓发现追错了人,倒也不见恼怒。

趁着这场冬狩的机会,他本就打定了为摄提格铲除麻烦的主意。

杀不了车牧,索性先杀了莫迄拉。

尽管在他眼里,莫迄拉就是一个无用的废物,还称不上‘麻烦’。

但对萧拓而言,多杀一个废物也无不可,让他杀人,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更何况,莫迄拉本就该死。

然而摄提格却不容他这样做,两人争执一番,末了,摄提格说了些重话,萧拓阴沉着脸色,收刀上马,一言不发打马走了。

“先说正事,”摄提格打断他道:“这么急着找我,究竟什么事?!”

莫迄拉道:“二哥,我实在是没办法了,车牧他看我看得太紧,只能这样……把消息带出来!”

一顿,莫迄拉按捺下焦急的心绪,像倒豆子一般慌张说道:“大哥他昨晚将这一身冬狩的行头给我,后夜时自己悄悄带队,已经从后山走了!”

摄提格眉宇凝重地凛起:“你这话……当真?”

莫迄拉神色郑重地点了点头,摄提格道:“不可能!我派出去的人安插在这一路,并未发现有人马返还……”

话说到这里,摄提格话音一顿,渐渐意识到这其中存有蹊跷。

摄提格带的亲卫并未深入乌祁山脉,而是在山脚扎营狩猎,并且,他在来时必经之路上安插了眼线,日夜监视,就是防备会有王子趁着老阎都病倒、外出冬狩之际,突然返还王庭,以武力强夺政权。

但整整半日过去,没有任何动静。

不仅如此,就连他安置在金都王庭内的探哨,自从摄提格带队出发后,业已中断了消息。

起初,摄提格只当路途耽搁,但如今看来,也可能是车牧那边已经先他一步了。

这才是冬狩的第二日,他竟如此按捺不住?

摄提格有些疑虑,更有掺几分激动,缓了缓,他向莫迄拉问道:“你能确定……他带队是向王庭方向?”

“二哥!我何时骗过你?”

莫迄拉道:“大哥他留下一部分人马,继续在乌祁山中狩猎,对外作出王长子仍在冬狩的假象,唯独领着一队亲信暗中走了!我亲眼所见,而且自从父王病倒这几日,他随行都带着王子金印,他的大营中,能够调遣的幕僚和甲士,那些人都在暗中筹备着什么,正是联想到这些,我才会冒险找你,二哥……”

话到这里,莫迄拉有些委屈地道:“……你是不信我吗?”

摄提格拍了拍他的背,语气宽慰道:“不要这么想,二哥没有不信你,只是……”

只是这件事实在来得突然,摄提格感到一阵莫名的焦躁。

他在心底一遍遍告诫自己,倘若此事为真,那么不能急,急而无用;也不能晚,晚了一切都将功亏一篑。

他必须适时做出准备,赶在一个恰当的时机,回援王庭。

思忖少许,摄提格朝莫迄拉道:“二哥知道了,不要怨恨你三哥,他只是不知内情。”

莫迄拉点点头,戴上那顶高顶帽,便准备走了。

两人分别前,摄提格又嘱咐道:“小心一些。”

莫迄拉脚步一顿,回过身来,林间错落的光影覆在少年人的背上。

摄提格在马上道:“虽然车牧不在,可你的处境容不得你掉以轻心,多留意身边的人。”

***

萧拓纵马回到方才那个山谷。

此刻的山谷中散落着数具尸体,有的摔下马,倒在雪地里;有的则是直接被射穿、钉在了树上。莫迄拉所带的那些狩猎亲队,已被他的人解决掉大半,萧拓在一定距离内放箭,将最后三人射倒。

经过时,他朝那名甲士喝道:“走——!”

萧拓一骑冲在最前,身后哒哒马蹄紧紧追上,沈行约回头看去,发现那名甲士临走时还不忘将猎到的鹿带到马上。

“他叫什么?”沈行约回过头问。

马儿狂奔,眼前景物飞转,两旁的树木被远远落在身后。

萧拓目不旁视,双眸盯紧前方,一阵沉默后,突然朝身侧暴吼:“他问你话——!”

沈行约:“……”

行至开阔的坡地上,那名甲士追到身侧,以沙哑的声音回道:“黑差。”

回到先前的驻扎地附近,这位名唤黑差的甲士留在原地,收整行囊,一支响箭发出,萧拓召回手下,打算集合队伍。

在经过一处密林时,与他的一小支狩猎队伍相遇,沈行约探头看去,那几个甲士各自牵着马,其中一人拖着锁链,抓过两名奴隶,像是准备处置。

待到近处,萧拓旋身下马,大踏步上前,走到跪在地上的奴隶身前,对着这两人中的其中一个,不分头脸,抬脚就是一脚猛踹。

伴随着一声骨头断裂的闷响,那奴隶被他踹得仰面瘫倒在地,表情狰狞,四肢蜷起,不住地呼痛求饶。

萧拓视线一转,见雪地上还跪着个一身破烂棉衣的奴隶。

他余火未消,看这奴隶跪得挺直,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样,更是火冒三丈。

正欲发作时,身后脚步声传来。

沈行约连滚带爬地从马背下来,跑到他身侧,略喘着气,和那些甲士面面相觑。

萧拓压制着怒火,不等他开口,沈行约问道:“他们犯了什么事?要这么处置他们?”

闻言,这几个甲士一愣,显然没有想到,这个中原人竟还敢向他们发出质问。

甲士们不愿回他的话,转而看向萧拓,然而后者并不说话,这像是一种默许。

又是一阵熟悉的沉默。

沈行约有了前车之鉴,生怕萧拓等下又暴吼一声,把他耳膜震破,便预演般地抬起一手,覆在耳侧。

然而这些甲士比黑差要机灵得多,见萧拓脸色阴沉,其中一个甲士回道:“主上,这个奴隶活腻了!”

“他把鹿放跑了!”

甲士说着上前,抽了乌遂一鞭子,打得乌遂身形一滞,咬着牙,却没有避开。

甲士怒道:“我们几人废了好大力气,才捉住的活鹿,他竟偷着给放了!”

“那是头……大着肚子的母鹿……”

乌遂边说着,边一点点地抬起头,看向这几个人的目光中,带着某种神性的慈悲,以及极力克制、隐忍的愤怒:“你们进山打猎,连有孕的母鹿也不放过吗?!”

“别听他胡说,”另一个甲士怒不可遏道:“他放跑了两次!”

乌遂表情无悲无喜地闭上了眼,索性不再言语。

少许沉默过后,沈行约笑着打圆场道:“……有这么严重吗?”

在冬狩时,最忌讳放归狩到的猎物,那几名甲士闻言面露不忿,沈行约从他们的表情里大致猜出来一些,便默默闭了嘴,只是抿唇,看向萧拓。

四周一时安静下来,只等着萧拓的发落。

沈行约垂眸,视线从萧拓身上转向跪在地上的乌遂,暗自计较着一会的措辞,便听萧拓道:

“那个人活不成了,给他个痛快。”

萧拓抬了抬下巴,看向方才被他踢中胸口,倒地不起的那个奴隶。

目光稍转,又道:“至于这个……”

沈行约干笑着走近了,一把抱住萧拓肩膀,略显尴尬地和他求情道:“这个就别杀了!”

“不就是两头鹿吗?我赔给你啊——!”

话音一顿,沈行约咬牙在他耳边低声道:“我认识这奴隶,我俩……有点交情。留他一命,就当给我个面子,行不行你一句话……”

萧拓脸色稍缓,目光转过时,突然朝其余人提声道:“听清了?”

“这个人——”

萧拓一手搭在沈行约后颈上,说话时蓦地一推,将他推到众人之间。

沈行约莫名其妙地被推出来,被迫接受众人的打量。回头看时,正对上萧拓丝毫不掩促狭的目光:“他说要给我猎两头鹿。”

“你们都给我记着——等冬狩完,看他拿什么交差!”

撂下这句话,萧拓转身便走,众甲士一怔,看了沈行约半晌,旋即爆发出一阵粗狂笑声。

沈行约也随之笑起来。

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他俯下身,将乌遂扶起,一双眼沉郁的望向远处,盯着萧拓离去的背影。

***

正午一过,日光开始变得稀薄。

莫迄拉回到驻扎的营地,被甲士搀扶着,呲牙咧嘴地下了马。

与摄提格分别后,他顾不得回去寻人,凭借莫迄拉对他三哥的了解,那些人无需他费力解决,肯定全被杀了个干净。

林地里,莫迄拉用哨声唤回一匹马,翻身骑上去,绕过数片密林,找到了其他的狩猎队。

因为车牧不在,余下甲士皆听从莫迄拉的调遣,此刻见他身上负伤,一行人便将他送回驻地。

莫迄拉从马背爬下来,四下看了一圈。

驻地与他清早动身前的景象别无二致,这令他放松了警惕,整个人彻底松懈下来。

额头上的伤口隐隐刺痛,方才他摔进陷阱里那一下,摔得十分结实,莫迄拉摘掉高顶帽,抱在怀里,只觉浑身又累又倦,只想好好歇着。

他迈开步子,缓步朝自己的营帐处走,经过主帐时,看到那虚掩着被风吹动的帐门,不知怎地,心思一动,莫迄拉稍停步,而后犹豫地走了过去。

帐门撩开,他谨慎地向里面看了一眼。

帐篷内空无一人,显得分外寂静。

确认过后,莫迄拉长舒了一口气,正要走时,帐内忽地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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