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宸晏会梦到火红的狐狸。
季秋时节中国从北到南的景色各不相同,青青黄黄瓷砖似的镶嵌在土地上。火车轰隆隆穿过森林和城市外郊,留下一股煤烟味和漫天黑烟。
沣宁城传的沸沸扬扬。季氏木材厂老板的亲弟弟一家,也是张家的外戚自潭沙一路北上,几天前才到的沣宁。张岳清面子给够,给季清拨了一栋房子,改称季公馆,紧邻着木材厂,公馆周边为了迎接新主人的到来,已经热闹了好几天。
而姓季的少爷约莫十九岁的年纪,在明德学堂和湘南高等师范念了几年书,分明是连战场都没上过的小孩,却早托了父母的福,安排进市政府里头做副官,安在虞宸晏边上,恨得一众拼命向上爬的人牙痒痒。
季槐走在路上,身边卖报的小贩跑的飞快,他从兜里掏了点零钱,“哎”的喊了小贩一声,招了招手,麻利地抽了一份报纸就把零钱放在小贩的掌心里,转眼盯着报纸头版上坐在车里的人。
窗帘没遮严实,他模模糊糊露了半张脸。
小贩盯他看半天,总觉得这人眉眼有些熟悉。季槐感觉到这股好奇的目光,遂对着比自己矮了两截的小朋友挑了挑眉,目光透过时下最流行的西洋金丝边眼镜盯着他。
乱世什么都缺,最不缺人精。那小孩世故,看他眼神不善就朝着更热闹的地方跑去,钻回市井之中。
湘南的局势让季槐的父亲展不开眉头。
清政府式微的时候季家靠着几年闯荡政商两界积攒的人脉和手头的财力,日子过得也还算是阔绰舒坦。可后来湘北军政府挂上十八星旗,湘南革命党人紧随其后,跟着潮流,吵吵嚷嚷。民国创立好景不长,袁项廷窃国称帝,刚被赐名湘江道的潭沙又陷入一片革命党和守旧派的争斗,季沄在财政部日日不得安宁。
青年涌上街头,在一栋栋公馆面前摇旗呐喊,那句“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毫不留情地打在公馆的外墙上。平日习惯横着走路的老爷们却不敢妄动,政府几近瘫痪,也不再是他们背后的靠山。
用来平息事端的金钱在学生眼中一文不值。国家孱弱,流淌着中华血脉的土壤被割据成七零八落的地界,千年来平稳跳动的脉搏被屠戮残杀遏制,五千年奔腾的洪流交织成几近无法延续的细涓。
而这些住着公馆的人,只顾自己花天酒地觥筹交错,以地事秦一般笑着拱手送出一寸寸领土。
季老爷咬着牙撑了几年,革命的浓厚气息让季家的日子越来越难过。复辟闹剧好死不死再次上演,在外国势力扶持下作威作福的段启芝上台,混乱的世道让看过人间百态的先进分子对军阀和他们背后的附庸者发起攻击。孙文山的护法运动重新把战火从湘江岸边撩起来,急急忙忙地随着季家北上的火车一起,把支离破碎的国家勉强分成南北两块。革命者被压在泱泱大国的西南一角,段启芝占着湘南一块地,试图和时代抗争。
季老爷没办法,修书一封,领着妻儿向北方赶。
大少爷晕得很,几天几夜的火车摇摇晃晃,从南方穿过半个华夏到了沣宁,他看了不知几天窗外的树影人影闪过去。
季槐恼了半程,他知道随便读读书的闲散逍遥日子过完了。父亲早安排好,把他往沣宁的市政府里送,谋一官半职。
季沄老爷早知乱世活着最重要,可是金山银山堆不起活路。
“虞宸晏看着温文尔雅的,之前真有些什么事端,他手腕硬起来可不好惹,敛敛你少爷脾气。他在张先生手下待了多年,一路怎么爬上来大家心里都明白。”
季槐靠在门框上,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却反复咀嚼着父亲这一段话。林桐从里头走出来,轻轻带上办公厅的门。“等长官喊你了再进去,别冒冒失失地就往里头闯。”季槐看着她及肩的短发晃了晃,目光扫过她手中抱着的一大叠资料,就知道自己以后的日子不好过了。
季槐抱臂。
林秘书伸手拍了拍季槐的肩。
她仿佛调笑似的看着季槐把自己挂在肩上略长的头发用皮筋扎成矮矮的马尾,他用手随性地拨了拨自己脑袋两边掉下来的发丝。
林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翻,眯着眼看他往深蓝色风衣里塞白衬衫,轻轻踹了踹季槐的皮鞋,非常自来熟地蹦出一句万事小心。
她应该和自己一般大,季槐猜想。
虞长官拿着那张资料皱眉。左上角照片里的少年正当十九二十的年纪,一副年轻气盛的模样,张扬的气息甚至能透过纸面扑到他面前。照片上的人发丝有些凌乱,随意地搭在额前。
发型倒是新奇,虞宸晏琢磨着季槐脖子后头露出的一小截矮矮的马尾辫,那双镜片后的双眸直直地盯着虞宸晏。
虞宸晏觉得他眼熟。
张岳清和他念叨好几个月,说拎一批新人上来,指名道姓要那个姓季的当他的副官。虞宸晏哪能不知道大少什么来头,到沣宁的第一天火车站就因为他鸡飞狗跳,怕是季老爷早看到了复辟没势头,审时度势一番给儿子谋个前程。
大少爷也应是不情不愿。
虞宸晏叹了口气,把那张纸工工整整地叠好放在手边,揉了揉眼睛。还真是个烫手山芋。
张岳清好声好气地说带在身边就成,不必真把他当副官使。
虞宸晏心想,说的好听,是世道不够乱,还是你张大帅人手太多。
他指节敲了敲桌面。办公桌正对面的门被人拉开,脚步声传入他耳中。
虞长官抬头,顺势向后靠在椅背上,十指交叠在一起,手肘撑在翘着的桌面上:“季……”
“季槐。虞长官,幸会。”虞宸晏破天荒地被打断了。
季槐垂眸看他,眉毛向上一挑,平白无故露出个笑容来。虞宸晏的目光直率地打量着面前的人,看他低头瞥了眼档案,又抬起眼来看他。
虞宸晏轻轻地笑了一声。
这哪是副官,他心想,俨然是来和自己作对的,摆出一副总司令的模样。只是虞长官见多了别人在他轻轻一笑之后对他唯唯诺诺地低头听令,只是新鲜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张扬不羁的人。
他垂眼下去,有一瞬间竟不敢直视他的目光。
季槐按捺心中不耐,他不记得自己有多少次想要推开门进屋,而现在更甚,他甚至想拉开虞宸晏面前的椅子坐下,摆出个舒适的姿势和他面对面交谈。但他没有,他记得林桐说过什么,于是他右手揣在裤子口袋里,身体微微向后倾斜,低眼看着他的顶头上司。他控制着自己心中的惊诧,想起大中华街的午后。
虞长官庆幸,虽然他的眼神很像睥睨,还算有点自制能力。
“虞宸晏。”他抬头,挤出个笑容,却在一瞬间愣住。
火红的狐狸,得意洋洋地晃着那一簇像炬火一样的尾巴,俯视着他。
咖啡厅在街上开的到处都是,有些烂俗。里头的灯光萎靡得让人害怕,好像是在边境讽刺着当今中华的气势。
王启翘着二郎腿坐在餐桌旁,光影给他利落的短发和带着不悦的目光镀了一层金,让人不敢靠近。他抬头看了看来人,放下了手中的玻璃杯,伸手示意虞宸晏坐下。
“只是五分钟,我是不是不应该计较,虞长官?”他的句末语调微微上扬,咬准了最后三个字,有些嘲讽的味道,装模作样板起脸。虞宸晏面露一丝尴尬,竟不知回答什么。端着餐盘走过来的服务生看着两人不善的表情,动作小心翼翼。
王启摆摆手,露出个无奈的笑容,像是想让面前有些局促的人放宽心。
待到服务员走远了,王启环顾四周又压低声音,探身向前去:“他在往你身边塞人,是眼线吗?”虞宸晏闻言点点头,犹豫几秒又摇头。“难道他怀疑你?”对面人把眼睛眯起来,却看不清表情的名震沣宁的虞长官。
“应该不会。那小孩是季家少爷,所有人都觉得他成不了什么事。”虞宸晏端起冒着热气的咖啡喝了一口,味道酸涩得让他皱了一下眉头,“季槐的脾性我早已有所耳闻。季老爷要面子,我旁边的位置显眼,季老板和张岳清关系又好,这难道不是天作之合?”
“虽然有点胡闹。”虞宸晏挑挑眉,一副不在乎的样子。
王启似是有话要说,虞宸晏对上他盯着自己的目光。
“你知道现在革命的势头。当年临时政府一经成立,袁项廷就处心积虑要动他。现在张少和复辟的闹剧还没彻底结束,军阀割据祸国殃民,他们不除,中国逃不过劫难。”
咖啡厅的音乐很响,像是要让人忘掉倾覆的国势,忘掉踏上黑土的铁骑,头也不抬溺死在欢乐场。两人面对面靠在沙发的靠背上,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模样。
“我都明白。”他开口。
虞宸晏站起身,向王启点点头。
王启坐在阴影里等待,盯着虞宸晏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地晃着手中的玻璃杯。他对着昏暗的灯光看了眼所剩无几的咖啡,把它放回桌上。
他站起身,拍掉西装外套上不存在的灰尘,把纸钞压在酒杯的下面,向咖啡厅门口的一片黑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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