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惊弓

季槐赶到市政府的时候是凌晨两点,天没亮。

公馆的电话响起来把屋子震了个底朝天,他就把被子蒙过头,笃定这通电话找大伯谈生意的,和自己没关系。下一秒父亲睡眼朦胧的拍了拍他,季少爷睡眼朦胧地站起身,对自己的未来表示深刻担忧。

虞宸晏坐在办公桌后面,听到脚步声抬眼,看见来人又低下头去,也没有刻意遮掩自己眼中的疲惫。他眼眶是红的,向林桐轻轻地点了点头,季槐要是没有集中所有注意力可能没法发现这动作。

林桐领着小秘书走进办公室,季槐退到虞宸晏身后,手背在背后,百无聊赖地玩弄着自己的手指。他平安度过几日,本以为自己运气好,谋到个清闲还风光的差事,可最近几周革命党人突然开始行动,骇人听闻的暗杀和各种被达官贵人夸大的潜在威胁让沣宁市乃至奉安省的权贵人心惶惶,季槐眼下也蒙了一层阴影。

“九月三十日到十月二日……”林秘书长转头看着正在报告的小秘书,眉头皱了皱,那人抬头对上前辈的目光,似乎意识到什么,但声音却又低了几分,还时不时把目光往虞宸晏的面上瞟,“共遇刺两人,身居政府要职。二日中午……”虞长官咳一声,吓得她立马噤了声,一双眼睛带着惊恐地抬头。

“我没有准备听你报案件的流水账,我心里明白。”他手指揉着太阳穴,好像想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语气更温柔,“我现在要对付的是那些记者,在场所有人都懂三人成虎的道理,所以我需要的是让他们无话可问,无懈可击并且能安定民心的说辞。我们要做的是防止革命党人夺取张先生的势头,明白吗?

以后关于案件的报告就只用给季槐看就可以了。你们两个再写一份通讯稿出来,最好能给媒体关于最近事件的一个合理解释,顺便表达市政府将立即捉拿案犯归案的决心。”

林桐轻轻地应了一声,把端在手上的茶杯放在虞宸晏手边:“长官,刚泡的雨后龙井。”

虞宸晏看了一眼,看着她们出门,一口没喝就站起身。

“走吧,去吴家看看。”

季槐盯着他发愣了起码有一分钟,他很困。虞宸晏好脾气地等着,于是心平静气地盯了他两分钟。他低头看表,现在正是两点出头,窗外迷蒙的雾气弥散在夜空茫茫黑暗中,市政府门口却热闹非凡,充斥着相机拍照迸发的火星和人声,相机闪出的火花照亮天空,无数记者堵在门口。

“醒醒,季少爷。”虞宸晏站起身,微微抬头看比自己高了几分的青年人,“倒是挺难为你的。”他把外衣从椅背上拿起来,一边往身上套,一边快步走出门去,季槐跌跌撞撞地跟上。

汽车在无人的街上行驶,安安稳稳地停在吴公馆门前,引擎的轰鸣猝然停止,引起守在案发现场的记者一阵骚动。季槐打开车门,手插在口袋里刚预备着跨进吴家大门,突然一个激灵,赶紧转身毕恭毕敬地给还闷在后座的虞长官开门。

虞宸晏和安保队安排站岗的官员打了个招呼。季槐隐约记得他姓李,也算是在沣宁有头有脸的一家,好像也是和自己一样,被家里人塞进市政府里来的。

“你就呆在门口,不要进去。”虞宸晏的语气全没了方才在办公室中的温和,强硬到让季槐几乎没有胆子反驳。

“为什么?”季少爷还是季少爷,他强撑着开口,却被虞宸晏瞪了一眼,差点偃旗息鼓。

“我怕你受不了。”

季槐直接认怂,没了方才的气焰。

他想着凌晨两点钟,他只是个没睡醒的少爷,被亲爹扔进市政府的菜鸟,如何面对一具被枪杀的尸体。要是鲜血喷溅的到处都是……养尊处优的季槐不继续想,面对一阵反胃,败下阵来。

“这么大阵仗?”虞宸晏走进大厅,先声夺人。引得围成一圈的官员们转头看他,他倒也不怯场,在众人的注视下走近,“吴任还真是张先生的亲信,劳烦各位都过来一趟。”

这座公馆的主人还毫无生气地倒在沙发上,从额前流出的血液因温度凝固。双眼还保持着讶异和恐惧交杂在一起的诡异神色。他的妻子缩在角落的椅子上,目光空洞地望着他的尸体,嘴唇嗫喏着,在和陈穹队长讲什么,虞宸晏的目光扫过来,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呜咽起来。

虞宸晏向陈穹招了招手,让他带那几个闲杂人等出去。看热闹的公子哥抛弃酒会不顾,第一时间跑到这地方,好像这才是他们的主场,好似要施展一腔扶大厦于将倾的抱负,那些该死的政论和偏执的说辞必定会引起虞宸晏下一阵偏头痛。门口的喧闹已平息不少,只剩下几个执着的记者,他们的问题这些少爷自然会特别乐意解答,只是他尚且没这个权限堵住悠悠之口。

他往身后看了边门一眼,门没上锁,在寒风里吱呀作响。

黑夜里有个人翻过公馆的围墙,躲过困倦的侍卫,推开门的时候身上披着雪和寒风,一声枪响之后,奉安赫赫有名的吴老板在寒夜中殒命。

季槐和门口站岗的那位李先生大眼瞪小眼,看他有些苍白的神色,觉得他们俩心里应该都挺不舒服。

大少爷手缩在袖子里,送走一群无所事事的公子和领导,看着街对面的灯光逐渐暗下去。他瞥了一眼身边人,那人看了看表。季槐也看了看。三点一刻。

他打了个哈欠,心里一面骂着虞宸晏让自己在这喝风,他觉得自己与其站岗还不如不来。一面骂着姓吴的不锁门,丢了命还要季少爷在这里给你站岗,真的太有面子了。

视线被眼泪模糊,他伸手抹掉。

转头的时候和他“同甘共苦”的李兄已经不见了。

季槐这回带着他一起骂了。

虞宸晏向来不喜欢人多眼杂,就调了几个人去公馆周围看看,只剩下陈穹和他隔着沙发,站在面前。吴任已经被医护队的人抬走,夫人自然是跟去了。

“虞长官,最近风声紧,事情也出的多,”陈队长平日和虞宸晏私交不错,毕竟陈家在浙江的旁系和虞家的关系不浅,“您也要多加小心点,特别是你那副官,他……”

枪声。

季槐猛地回头,街对面安静下来没多久的灯光好像那不是一声枪响,而是炮弹掉落在公馆上,在一瞬间又喧闹着亮起来,记者们坐不住,一股脑往吴公馆门口拥。

虞宸晏这种头面的人现在还在现场,枪声却再次响起,他生死未卜。

季槐一挥手喊来安保队的人挡住来人,毫不犹豫地拔腿向公馆里头跑。

站在虞宸晏面前的人瞳孔倏然放大,目光逐渐失焦。胸膛上蜿蜒渗开的血液开始逐渐浸染白色的制服。

虞宸晏向后退步,抽出腰间的枪立刻上膛,他看着面前的人向后倒下,而黑色的枪口微微颤抖着,正对着他。

李佑藩的脸出现在他面前,他不曾想规规矩矩的李家小儿子也能露出这样狠厉的神色。虞宸晏向后退了两步,明明是冬天,他却感到汗从他的背后冒出来。

两个人的枪口对着对方,僵持着。

“谁的命令?”

虞宸晏开口的同时他脚边的木地板摔进一颗子弹,炸开的碎屑打在他皮鞋和裤腿上,把他吓了一跳,他强行按下心中的不安,手指扣着扳机,双眉紧蹙地看着来人。

他当然不会认为这是王启派来的人,他辛辛苦苦蛰伏十一年,分明已经是王启手中使得最衬手的一把枪。他们的网还没洒下,大鱼尚未现身,演出还没开场。

让虞宸晏怎么甘心赴死。

李佑藩无动于衷,向前走了两步,呼吸急促起来。一声枪响,子弹随着虞宸晏身形一闪,蹭着指节刮过去,磨得他皮肤发烫,留下红色的血痕一道,一股浓烈的灼烧味。

季槐和公馆大门较劲半天才发现它已经被人从里面锁上。他向边门跑,屋内又响起枪声,脚步倏然加快了。

“我问你,你在执行谁的命令?”

季槐听见虞宸晏的声音压低了,最起码起码他还活着。他贴着门框,压抑着自己的呼吸,手指紧攥着已经上膛了的枪,贸然地探头扫了一眼屋内。神经高度紧绷的行刺者没有丝毫犹豫,朝着刚才季槐探头的地方开了一枪。

就是明目张胆的威胁他。

季少爷一下火就大了,他自小是众星拱月的少爷,从来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哪有这样当着他的面耀武扬威的。

“回答我。”虞宸晏拿着枪后退,那声音让季槐开始怀疑这是不是他,压迫感扑面而来,和下午三点的阳光截然相反的狠厉从词句之间透露出来。虞宸晏一步步往边门退,他向后转头想叫季槐去喊安保队的人,一瞬间听到两声枪响,他左袖的袖扣掉在地上。

而季槐的枪口冒着烟。

李佑藩不受控制的跪下,他的五官扭曲在一起,黑色的制服几乎看不到膝盖上渗出的血迹。虞宸晏恍然大悟,威胁意味的子弹蹭着他的袖口,而季槐因为感到威胁开枪,却不敢杀人。

他立刻转过头,在明白自己必死无疑的行刺者面色狰狞地颤抖着举手,准备对目标进行最后一击之前解决了他。

“本来还想留个活口,叫市政的人过来。”

他的语气冷冷的。

季槐没听过,像西伯利亚的风,刮到他脸上。

“你把话说清楚再走。”虞宸晏忍着怒意,手捏着咖啡杯。

王启的脚步顿了顿,他转过头,侧脸的棱角被灯光衬托的更加明显,“你在沣宁待了这么久,知道谁冲着张岳清,谁会冲着你。”虞宸晏的手指指节动了动,伤痕还在,“他们不择手段,最近一定有什么关于你的风声,总会有人起疑,还耐不住性子。但是你要知道,我从来不用李家的人。有些问题不要问我,你自己看着办。”

王启转头很潇洒地走了,留下虞宸晏坐在阴影里。

他眯起眼睛。

他在沣宁待了十一年,从十六岁被送入沣北陆军学堂的那一刻起他就在张岳清手下一路拼命向上爬,动力连他自己都没法给出完全清晰的答案。剿匪时不要命,美国的安生日子过了三年,却又在袁项廷称帝之后匆匆赶回,再次心甘情愿地走入古国的巨变。

他只是坚信祸国殃民者将自毁于世界之潮,被它卷挟而去不得脱身。他只知道天幕下的网已经布下,只要有朝一日大幕必起,奉安、盛江和契林三省便会落在他的手上,革命党手上,在万千国民手上。

那是盛京东边的土地,扼着首都与外海的要道,扼着首都最快捷的补给线。

虞宸晏十岁看国门洞开。列强、军阀、式微的清政府压得百姓不得喘息。父母在战乱中失踪,乱世一别应是天人永隔,当年他不懂得。王启把他拉拉扯扯,倒是培育出个特务坯子来,硬是给他塞进了沿海三省的陆军学堂,成了张岳清手下的小人物。

“你若是真的下定决心,这条路你回不了头。”

虞宸晏点头。

纵使龙潭虎穴,千难万险,他虞宸晏去得。

他闭眼都是横行京师的外国人,在民众面前作威作福却在蛮夷面前卑躬屈膝的清朝官员,褪去的正黄服饰被剥下又穿上,只有穿着长马褂的书生攥着身上的文人气,笔尖凛冽撕开粉饰的太平。

国家以武为骨文为筋,而今巍巍华夏,得窥其筋脉,却难觅其风骨。

虞宸晏向窗外看,沣宁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迟。无尽而绵延的黑夜,被西伯利亚来的寒风冻住。他坐在窗边安安静静地凝望,时间仿佛静止了。

季槐推开办公室的门,他在抬眸的一瞬看见在窗边昏昏欲睡的身影。虞宸晏手撑着半边脸,靠在窗台上小憩。

而天幕正好撕了一道口子,光照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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