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浮沉

王仕恒一把拎起王启的领子,将比自己矮了些许的人摁在小巷的墙上,方才刚刚下的雨,逃脱追捕的王仕恒在和组织内部人员接头之后,被那人带到了等在小巷里的王启面前。

刚下过雨,墙上滑腻腻的,浮着青苔。

“你这种人,凭什么让我为你卖命?”他咬牙切齿,他想着当年母亲把自己带到他面前,那时候尚还年轻的王启蹲下来和他说不必害怕,他会尽全力保护他。而现在王启只是懒懒地抬抬眼皮,看见青年人眼中有着人类对于死亡本能的恐惧,可是他没出声。

“你是不是有意把我暴露在他们面前,有意把我推下去?”他的眼眶不知是雨水浸染的还是带着泪水,红了一圈。青筋暴起的手愈发用力,指尖不知轻重地抓着面前人的脖子,王启抬起右手,攥住他的手腕。

“我本想让市政的人保你,可这件事闹得太大,牵扯的人太多。几家的名号报出来能吓死人,要是别人我早就抛弃他、暴露他,再毫不犹豫地让他去死了,可我现在还要送你走,你怎么这样不识抬举。”王启的声音沉稳而平缓,灌进他的耳朵,王仕恒原本因为逃亡而剧烈起伏的胸口就这么平息下来,他看着他,眼中又有了期待。

“我拉你入局是因为你在吴任手下失去了父亲,我明白你对权贵的仇恨。我想你也明白我们的任务总是需要深思熟虑,因为我们势单力薄,没有多少资本冒险。市政府有我们的人已经难能可贵,其他官员烂泥扶不上墙,到时候会怕危险懒得继续查,只要伪装一下就能用自杀或者找到替罪羊糊弄过去,他们屈打成招的路数我比你清楚。”王启把抓住王仕恒手腕的右手转了转,表盘对着自己,眯起眼睛,“可你一时脑热,给我们添了多少麻烦,你自己不知道吗?”王仕恒松手,把他放开了。

“今天最后一班车,不送了。”王启看着他,右手指节敲了敲自己的表盘。王仕恒看着这个在这几年把自己带大的男人,很难看出他冰冷的面色之后究竟是否还藏了点什么感情。

他钻研了许久最终很遗憾地转身,什么也没说。

虞宸晏家里的电话响起来,来的突然震得整栋屋子都开始颤抖,他有些不耐烦地放下手中的书:“您好。”

“他可能已经脱离我的控制,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下决心离开沣宁,你那边提醒几个显贵最近小心点,要是实在保不住……”对面人沉默了一会儿,“保不住的话就杀了吧。”

气息轻轻地从话筒的对面传过来,像是磕磕绊绊地最终做出了什么决定。虞宸晏沉默着。

“保你自己,虞宸晏,无论什么时候。”

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又是坚定有力的,一字一锤地打在虞宸晏心上,他应了一声。他不知道如果告诉王启他在沣宁火车站什么线索都没有找到究竟算不算是好事。王启为什么不派人盯着王仕恒,为什么不强行把他送出城,他还没学会打王启的算盘,或者是他根本就不想管,放手放得很彻底。

他亮出证件冲进火车站的人来人往,却什么都没有找到,就算是有一丝奇怪的乘客都没有,普普通通的人过自己的日子,只要战火不波及,乱世也不是乱世。他反倒是出了一口气,也不知道王仕恒还认不认得自己。

电话挂断了,对面一丝声响都没有。虞宸晏在想是不是一个疯子才会放着逃命的机会不走,直愣愣地往天罗地网里面钻。这样的人,除非他的内心毫无牵挂。

可他不是已经成功报仇了吗,难道他的仇恨已经蔓延到所有的权贵身上?虽然现在的局面是权贵助纣为虐,但总有那么几个还有点良心,面前惹不起官老爷,也在背后悄悄给革命党牵线搭桥过。

虞宸晏轻轻地把话筒放回去,靠着自己的手臂,矗在桌子上。他想,可是真的有人是只为了仇恨而活着的吗。

他突然想起常常入梦的狐狸,火红的捎来太阳的光景,它轻轻一动,黑暗被拨开一道缝。

“曾长官。”

李哲和吴彬韵一前一后地走进来,曾楷诚放下手中的杯盏,慢吞吞地站起身,毫无诚意地对他们点了点头。他让开身子,让辈分最大的李先生先上座,自己和吴彬韵坐在他的两边,相对着。

三人沉默了许久,还是曾楷诚先开口:“我不太方便插手吴先生的案子,听闻最近有点进展,怎么样了?”吴小姐原本摸着自己的毛领子,抬了抬眼看他,又看看李哲。

李先生向前一伸手,示意吴彬韵开口。

吴小姐有几分无奈:“这日子过去许久,也不知道市政府的效率是否就是这样低下。”曾楷诚不置可否地挑挑眉,“听闻最近有点线索,但是追到火车站之后又断了,也不知道那凶手逃出沣宁市没有。”

李哲冷笑一声,抿了一口茶:“你可别说,杀死你小叔子的男人现在还是张先生的左膀右臂,在市政府里毫无愧疚地过日子,慢吞吞地抓着凶手。我可到哪里喊冤去?”他自嘲似的勾了勾嘴角,一时竟有些哽咽。

“您别再在我们眼前演戏了,你那小儿子还二话不说杀了安保队队长,无论如何虞宸晏也会算是正当防卫,现在陈尹只差和革命党一起暗杀您了。谁不知道您偏爱的佑翰兄,他过几日要从法国回来了吧?”曾楷诚斜眼看看身边头发花白的老人,有些嘲讽地开口,“您舍得李佑藩去送死,也算是狠心。”

“不过……”吴彬韵看着自己未来公公面露难色,感到气氛有一丝不太对劲,忙出来打圆场,“他们每次行动的原因和线索都来的突然。听曾长官说……”她原本靠在椅背上,这时直起身子来,十指交叉着放在桌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曾楷诚,“虞宸晏在派季槐来找人之前在电报室发了一通电报,因为发现太晚了没来得及截获,他偷摸发电报时的借口总是他潜在革命党里的线人不能暴露,但是每一次都近乎是无功而返,指不定是自导自演呢?要不是之前在张先生面前攒的资本,只怕早就被市政府扫地出门了。”

“总之还是你们盯紧点,毕竟是沣宁市的一把手,张先生忙完这一阵,过了年估计要成奉安省的二把手了,这地位也不是我们几个说推就推的。”李哲摘下他的眼镜,不知从哪抽了块帕子,眯起眼擦拭起来。他的嘴唇紧抿着,似乎在思考什么,“他身边的季槐听上去也算是个人物,但我想终归也就只是个吃白饭的少爷罢……”

“他不是。”吴彬韵截了李哲的话,语气笃决。

曾楷诚眯起眼睛,看着吴彬韵。李哲把眼镜重新安回脸上,也看着她。

“如果追嫌疑人那日不是他,坐在这里的指不定就不是我了。”吴彬韵又想起那日路边突然出现的陆璟,她抿着红唇,总觉得有几分蹊跷。

“这孩子挺会做人的,和虞长官的关系这么好,在沣宁市怕也是不用你这个爹护着了。”季清和季沄打趣道,季沄看了自己哥哥一眼:“你可抱好我儿子的大腿,以后包你季老板发大财。”他端起茶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季清,奉安有名的木材老板,市场上一等一的大头。沣宁在他们到来的前两周就传开了,湘南季家两兄弟,大哥经商,小弟在政坛里浮浮沉沉,两人察言观色的本领练的是炉火纯青,也算在国内混出了小有名气。季清早已是四十多将近五十的年纪,倒也没想着娶妻生子,自季槐小时候就把他当亲儿子疼。

季槐至今都随身带着自己四五岁时候大伯从奉安带给他的小木雕挂件,他总觉得伯父和潭沙的闷热潮湿不一样,身上有一股清冷的北方味道。他从季清的口中知道会下雪的冬天,还有会落下无数枯叶的树木。一片片飞絮从天上掉下来,那景色就成了他从小的梦想。

“嗯。”季槐应了一声,把伯父带来的桂花糕塞进嘴里。毕竟他自己也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己明明只是受了一些小伤,虞宸晏都要让自己回家休养几天。季沄城府比他深了个好几层,他寻思着这虞长官究竟是真的关心自家儿子呢,还是有事防着他。

“虞长官喜欢我,所以对我很好。”季槐仗着家中没客人,放肆地盘着腿坐在沙发上,他咀嚼着糕点,口齿不清地大放厥词。

“你这脾气还有人使唤地动?这虞宸晏不得了。”季清装模作样冷嘲热讽,季槐盯着他看,一时间忘了咀嚼,一块糖粒滑进他的食道里,让季少爷一时间呛得昏天黑地。

季清急得,凑上去拍他的背,等季槐安定下来了端着自己的茶给他喝。季槐抹了一把咳出来的眼泪:“伯父啊,我就负责气人,回家给您气死。”

季沄坐在他们俩对面若有所思。他面前人都没在意,因为季清给季槐逗笑了。

“让季槐和虞宸晏多接触,他年纪尚轻,若是有什么看不透的地方一定会和你讲,到时候……”季沄面色凝重、端端正正地坐在张岳清面前,动都不敢动一下,即将成为沿海三省霸主的张先生面上阴郁的神色让他背后的冷汗一点点渗出来,嘴角不寒不温的笑容更是让他汗毛倒立,冷气好像从脚尖窜上头发丝,“他这个二把手当的太好了,沣宁民心所向的味道是个人都嗅的出来。等哪日我真的抓到点什么把柄……”

张岳清的眼睛里总是放出点冷到骨髓的光。

虞宸晏的小楼一如既往淹没在别墅公馆之中,正如他常常把自己藏进人群一样。

“我思索了几天,也派了人手搜寻,并不知道他是否还留在沣宁,这颗炸弹有点太危险了,或许我们是时候应该考虑……”王启的话还没说完,被虞宸晏的轻笑打断了:“你打算撤出奉安省?”电话对面沉默了。

“王先生,之前这种情况也不是没经历过,您这么焦虑做什么。”王启没有看着虞宸晏的眼睛讲话,但是他可以感觉的这句话里透着安慰的味道,轻松的语气让他猜想,虞宸晏的眼中可能带着少有的调笑神色,“我想王仕恒应该也有一定的觉悟,毕竟是您带出来的人。他只是憎恶权贵,不会傻到出卖组织,况且您也没向他提起我,他杀谁去?”虞宸晏目光垂在桌上,看着自己给张岳清写的请假事宜,“沿海三省这样的战略地位,您怎么舍得放手?”

他复又抬头,叹了口气。

“……赵宁之前说的,这是我们的奉安,您忘了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明白了,你自己小心。”

虞宸晏应了一声,对方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他耐心等着。

“你自己比较重要,你要记住。”

虞宸晏请了三天假。

张岳清也毫无犹豫地应允,不问什么缘由。虞长官这几天缺席市政府,就连季槐也没有乱七八糟的猜想。因为所有人都发现,新的一年马上就要到来了。

虞宸晏坐着火车,一路路过昌黎和长榆岛,直入盛江境内,向南而去。

他生在冬天,他应该属于冬天,但是新的一年会带来他最厌恶的夏天。

兰峰的草场和崇山中的植被一如既往地疯长,淹没在其中无忧无虑的牛羊,向东的森林茂密而压抑地戳破天幕,在海岸线戛然而止。

虞宸晏闭上眼睛去嗅的时候还可以闻到一股血腥味,隔了四年的风土烟尘,穿过他四周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鹰犬豺狼,偷偷钻进他的鼻腔。

他伸手也摸不到的所有过去,随着一声枪响,霎时淹没在风中。

虞宸晏的黑色外套在一片草绿之中格外显眼。从远处海平面上吹来的风刮过他的发梢。他一个人,没有季槐的嘟哝和林桐一惊一乍,只是一个人。

和当年一模一样。

如果呼啸的风声可以拟作厮杀,那年还未新抽的绿叶曾因为脚步的迟缓和战马的嘶鸣引起的震动而轻颤,血珠砸在棕色的土地上,四散开来。他清晰地记得那天没有下雨,泥沼之中却荡起层层涟漪,同样浓稠的液体在他身上沾染的痕迹似乎永远无法被抹去。

分明是下雨了的。

当地人不来这里,树木长得苍天。他们总说这个地方的夜晚,枉死的冤魂夜夜哀鸣。

虞宸晏不像是来吊唁,他是来再次亲历那场血泪交织的战争。

划过耳侧的子弹和血肉之躯碰撞的声音清楚到近乎真实,他转过头之后对上惊恐的目光,绝望一下子撞进他怀里,他看着赵宁倒下,呼吸和他一起停滞。

他与魔鬼相视,继而与死神会面。

但是他手中的枪只有一颗子弹,他是十九岁的虞宸晏。恶魔在地狱的烈火旁露出獠牙,在他犹豫的间隙抬手将自己的战友化为粉尘。

曾楷诚的确是这样做的。

虞宸晏来过这里无数次,远渡重洋的三年他也会梦见这片土地,那时的场景在他脑中无数次地重演,但是所谓的事实只能被他封存在心中,无人能信,也无人会听。

张岳清怎么能够容忍虞宸晏揭露自己用来制衡的工具这样卑鄙无耻、心胸狭隘的犯罪行径呢?

又或者这样的行为本身就是他的授意,那时候的虞宸晏是北方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乌鸦的尖鸣刺破他的耳膜,疼痛霎时在身上所有留有旧伤的位置重新发作起来。难耐的闷热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不再是冬天了,所有的过往开始像缝衣针似的在他身边穿梭,引线穿针用透着腐臭的布料和回忆将他紧紧拥住。

他抓住自己胸口的布料,蹲下身蜷缩成一团,张开嘴拼命呼吸。

那张子弹交织的网将他困住,他不敢睁开眼睛,因为他知道他睁开眼睛会看到曾楷诚和赵宁。曾楷诚看似焦急地在他背后叫住他,他转头的时候子弹几乎是擦着他的鼻梁过去的。

他盯着子弹飞过去,他撕心裂肺地喊着赵宁的名字,拼了命的想奔过去把他推开。

赵宁转头,因为太过长久的战斗而疲惫的目光掩在挂着血珠的刘海下面,黑色的发丝扬起来,掠起一阵风,还没待他反应过来,他背后的土匪一刀劈向他,子弹在霎时没入左胸膛。

虞宸晏伸手,接到的只是赵宁和叶片一起倒下来的身体,温热的液体透过他的皮肤,滚烫的让他龇牙咧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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