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日上三竿,日头高照,难得的明媚天气。
敖瑾在床上翻了个身,裹着被子往右一转,似觉床边有人,猛地一睁眼,竟发现魏十镜直挺挺地坐在自己跟前,他身量笔直,一动不动,像是一尊泥塑。
他手边有账本,偶尔看一眼,偶尔……眼波微转,余光扫过床榻。
敖瑾下意识地起身,自打离开万灵洞,她都是和衣而睡,她只将被子往魏十镜身上一掷:“你耍流.氓啊。”
下一句便是:“你怎么进来的?”
魏十镜慢慢放下账本,语气轻快:“你睡觉,没关窗。”
“我没关窗?你刻意留的窗户吧。”敖瑾起身,坐在床沿边上穿鞋,一脚趿一个。
魏十镜把手边的账本垒到圆桌子上,只说:“我刻意留的,不是窗户,我刻意留的东西,你看到了没?”
敖瑾正往嘴里灌冷茶,她知道魏十镜在问什么,问的是那匣子,准确的说,是那匣子里的东西,尤其是放在最上面的那张纸。
“你刻意留了什么?”敖瑾反问他。
魏十镜委实困了,他打了个冗长的哈欠,揉了揉发涩发干的眼皮,他站起来,搓了搓冰凉的指尖。
昨夜,他离开的时候的确是故意留了个窗户,敖瑾第一次检查的时候,并没有发现异样,可敖瑾抓了陆家小三之后,太困乏,想着魏十镜不过匆匆进来一趟,动不了手脚,没有检查第二次,也就是这第二次,魏十镜给自己留了个窗。
魏十镜,是一个很懂得给自己留后路的人。
早晨,魏十镜刚来的时候,敖瑾还在睡,他本以为这姑娘武艺超群,就如同茶馆戏本子里的武侠人物一般,飞檐走壁,睡梦中都可以十分警觉。
看来,还是他高看了她。
她朝着床的里侧,睡得很香,没有脱衣裳,只是蜷曲着身子,她把自己裹得像只受伤的小蛇,半张脸埋在枕头里,只有鼻尖露在外面透气,头发倒是散了下来,顺着脖颈,铺满了整个鹅毛枕头。
而放在床内侧的匣子,还是那个匣子,地图上万灵洞那一截,是魏十镜故意露出来的,她像是没动过这匣子,起初魏十镜怎么放的,现下还是怎样。
她没看过?
这该是不可能的。
虽然只见过数面,可魏十镜清楚地晓得,这只流.氓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从来不会放过任何线索。
那就是看过了,看过了之后,再乖乖地按照原样放回,纵然自己怎么追问,她都可以一口咬定自己不知道,诚如现在的样子,魏十镜的倒是成了被动了一方了。
“刻意留了什么?”敖瑾又问他。
魏十镜突然坐上.床沿,手伸进枕头下面,拽出一个香囊:“安神的香囊,香味很淡,闻着这味道,就能睡得好,日上三竿了,都醒不了。”
“哦,我闻到了。”敖瑾点点头,“我以为,是脂粉的味道,没去管,所以,你昨天离开这间屋子之前,倒是做了不少事情。”敖瑾又指了指自己放在床脚的包袱,“我那里面的东西,你都看过了吧。”
魏十镜从床上起来:“你看看你,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怎么就脂粉香了,我这个人,作风是很纯良的,还有,你来了我家,那你就是客人,我素来尊重客人,不会去乱翻的。”
“翻完了之后,恢复原样,就以为我看不出来了?”敖瑾这话才说完,忽而觉得像是趾高气昂地设了个圈套,然而这个圈套,把她自己也套进去了。
魏十镜正朝着她笑:“彼此彼此。”
魏十镜的眉眼生得很好看,浓眉大眼,天生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扬,看人的时候,总带着一副玩味。
敖瑾不喜欢这种眼神,这眼神烫得她脸痛,她虽是和衣而睡,不用换衣,可总要洗脸刷牙,便喊着让魏十镜出去。
临走前,魏十镜忽而回头:“你昨天说过,你会帮我,对吧。”
敖瑾看着他,没说话。
“昨日.你找到我的那间茶馆,你还记得吗?”
敖瑾哼了一声:“我又不是傻子。”
“那便是记得了。”魏十镜道,“我约了人家陆老板中午十二点准点到,你随我一起去,帮我个忙。”
魏十镜上下扫了她两眼:“换身衣裳吧,江南女子,都喜素色,你这一身红艳,太过亮眼,大家都知道我无亲眷,对外只称,你是我买来的。”
敖瑾擦了把脸,用的是冷水,冷得她鼻尖发红,听了这话,她扬起唇角:“我?买来的?就凭你?”
“那你就当我的干妹妹吧。”魏十镜退缩了。
敖瑾提醒他:“昨天人家可都知道我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了。”
“我认了吗?”魏十镜摊手,“我可没认。”
“还需要你认吗?”敖瑾昂头,轻叹口气,“我待会只要从你的门口出去,人家就知道昨晚我是睡在你家,你再把陆家小三还给陆家人,人家就知道,昨晚……我是睡在你房。”
“我可不在我的房里。”魏十镜辩解。
“是啊。”敖瑾越说越觉得舒心畅快,“小夫妻闹别扭,被赶出去的……一般都是丈夫,这个道理,大家都懂的。”
魏十镜脑子嗡嗡响,他觉得自己像是跌入了一个没有底的大坑,偏偏这个坑,他也跟着挖了几铲子。
“罢了。”魏十镜一挥手,“你这姓氏太少见,我就喊你小瑾,随便他们怎么想。”
像是个折中的办法,魏十镜说完,挪眼看着敖瑾的反应,她没道理再拒绝了。
敖瑾慢慢用干净素白的棉麻布轻轻擦起手指尖儿,她声音柔柔的,似轻叹:“魏十镜,你可知道,这世上,只有三个人能叫我小瑾,我外婆,我阿娘还有九爷。”
她缓缓抬起眸子,眼珠子被长长的睫毛半掩着,像是藏在山腰里的月亮。
魏十镜忽而想到匣子里那张纸,似挑衅,似试探:“其他人呢?都喊你什么?”
敖瑾没回。
魏十镜追着说:“小少主?”
他又道:“万灵洞的小少主?”
他语气轻轻的,声音由远及近:“旁人喊句少主就是小主子的意思了,你还非得加个‘小’字在前头,看来……你这辈分,低得很啊,话说回来,难道你的意思,是让我当着旁人的面,也喊你小少主?可你已经出了万灵洞了,万灵洞,已经被烧掉了,不是吗?”
“是。”敖瑾忽而抬头,她看着魏十镜,恍惚之间,魏十镜似在她的眼里看到了雾一样的水光,可下一瞬,那水光又没有了。
魏十镜心里揪了一下,他好像……说错话了。
魏十镜想道歉,偏又觉得此刻若直接道歉,太丢面儿,敖瑾却抢白说了一句:“你就叫我小瑾吧,你说得对,这里不是万灵洞,这里是嘉兴。”
***
中午十二点整。
魏十镜带着敖瑾准时踏进了昨日那条长廊。
几乎是一样的装潢和餐点,桌上的三角铜锅似乎都没换过,咕噜咕噜冒着泡,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羊肉的膻味。
敖瑾不喜欢这个味道,掩了掩鼻子。
正巧旁边店小二端着两盘羊肉上菜,魏十镜瞧了一眼,手指戳了戳托盘:“收回去吧,桌儿都放不下了,今天是过来谈事儿的。”
这话一出口,坐在正座的那位陆老板陆中堂立刻挑了挑眉毛,捏着筷子的手指慢慢松弛,眼看着店小二后脚跟迈出了门槛,才是呵呵一笑,缓缓开口:“魏老板,倒是……一点儿都不讲究,这羊肉,是我点的,魏老板倒是替我做主退了回去。”
陆中堂四十出头,两撇八字胡十分对称,他手腕轻转,熟稔地用细长细长的筷子从铜锅里捞肉夹菜,火锅的热气熏得他脸颊发红,魏十镜来了这么久,他也没请人家坐下的意思。
不过魏十镜也没打算坐。
陆中堂先到,一来就自觉坐了上座,身后左右站着的都是陆家的人,三足鼎立,防着魏十镜呢,这光景,魏十镜若是坐下了,便是服了软。
魏十镜……可不是一个能服软的人。
况且,他有陆家的把柄在手。
魏十镜徒然站着,腰杆笔直:“我想陆老板也不是来吃饭的吧。”
陆中堂搁了筷子:“这么直接?甚好!我也就开门见山了,游三娘不过是这三年新起的一个后辈罢了,手里的盘子也就那么大,别的不说,就说她城西那一片铺子,格局是好,地段也好,官家打点得也通透周全,可魏老板,你下过围棋吗?”
魏十镜看着他,没说话。
陆中堂道:“围棋里,三子一圈,叫做虎口,只消一枚棋子,便是包围之势,她游三娘的铺子虽好,可她周围的铺子,全是陆家的,若是哪天她真的惹了我的不快,我可以吃得她骨头都不剩,她现在活着,那是我让她活着,她现在能赚钱,那是我发慈悲允许她分一杯羹。”
“魏老板,你若是真打算把手下典当的流水往游家出手,呵呵,我提醒你一句,将来你们这货出不出去,流水走不动,官家的人刁难,莫名其妙地入不敷出,不要怀疑,一定是我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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