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前夕,十一点十二分。
郁朔倚在医院病房的窗台前,浅浅看着病床上睡熟的人。
输液只剩下最后小半瓶。
先前那个人还一直拉着他的手,折腾了许久才终于退烧睡着了。
好不容易得以休息片刻。
窗外的风将窗帘轻轻吹起,在郁朔的身旁悠悠摆动着。
连同郁朔的心事也一起被推了起来。
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进了一颗小巧的石子,明明不起眼,却依旧荡起涟漪。
其实他们早在两年前就认识了。
16年春天。
郁朔因为父母久不在家,除了有钱其他什么都没有的缘故。
他萌生了想要资助别人的想法。
说是资助别人也算不上。
他实在是太孤独了。
于是他利用陪玩和老板的身份延伸至此,觉得资助别人就会获得一个一直陪自己的玩伴。
虽说当时的初心是这样决定的,但之后他并没有这样做,而是摒弃了之前的想法,暂时搁置了。
他在拖关系精挑细选下,找到了一个各个方面都很不错的学生。
这个学生就是季卿泽。
而彼时的季卿泽家里出现重大变故。
原本家庭幸福美满的季卿泽成绩优异,在学校一直名列前茅。
他只要正常读书、高考,出人头地只是时间问题。
可15年冬天,季卿泽的父母在家,因煤气泄漏而引发火灾不幸去世……
自此季卿泽的世界便进入了极昼。
这场火灾不仅带走了他的父母、烧毁了他本就不富裕的家,更是将他对未来的期待一齐烧了个干净。
他没有收入来源,几度接近辍学,人生走到了晦暗的尽头,他甚至想过自杀。
当世界每每进入黑夜,他几乎无地自容,又在15年的新年,独自度过了一个只有自己的年。
他从开始的活泼开朗变得沉默寡言,提不起说话的**,像濒死的困兽般迷惘……
可突然郁朔降临了。
他像一束杀进世界死角的光。
一开始郁朔并没有露面,两个人之间只有转账记录,和偶尔郁朔的问候。
这时的郁朔还充当着一个前辈的角色。
甚至季卿泽也不知道这个资助他的人会是一个比他还小一岁的人。
直到两个月之后,郁朔像淋雨那般,跟父母争执独自离家。
因没有倾诉对象,郁朔把季卿泽当成树洞,一股脑将所有事情通通告诉了季卿泽。
两个人彻底打开了话匣子。
倒也不是,是郁朔打开了话匣子,季卿泽更多是一个倾听者的角色。
他的话一直很少,自己的事也不会主动提及。
郁朔只知道他父母双亡,其他的一概不知。
不过尽管如此模糊,两个人也依然成为了朋友。
季卿泽知道对面比自己还小之后,也不知是出于哪般,便接纳了郁朔。
两个人相处了三四个月,从一开始的郁朔单方面吐槽、分享,慢慢季卿泽也开始说一些自己的事。
比如这次的成绩,比如午餐,比如假期,比如晚安。
郁朔像是一盏不需要电就能发亮的灯,像不需要原料就能发热的火,孜孜不倦的感染着季卿泽。
他们慢慢从陌生变得愈发熟稔,从那么远的距离变得那么近,从普通朋友变成了知己。
季卿泽的世界什么也不剩,却剩一个郁朔。
郁朔的世界什么都不缺,却缺一个季卿泽。
于是他们顺理成章,成了彼此的寄托。
他们从A市的樱花浪漫,迈入盛夏酷暑。
郁朔说:“分享欲就是潜台词。”
他给季卿泽分享过无数黄昏、清晨、琐事。
从他醒来,自卧室的窗台看出去,天气好时,他会随手拍一张发过去,以分享今日晴空。
傍晚黄昏扯着残云,他亦会拍一张过去,以此处日暮告白。
即便相隔万里,却犹在耳畔。
而季卿泽每每都会予以真挚回应,像虔诚的信徒,回应炙热的神谕。
他从来不像郁朔一样,甚至可以说他没有郁朔那样的表达能力。
他只知道笨拙的回应。
只知道水到渠成的心动,像是晨起听见鸟儿鸣叫,理所当然。
只知道,他为他而轴动。
只知道,他是自己世界唯一的光,轻而易举便可照亮他的世界。
只知道,跟从。
之后的某一天,他们似乎心照不宣。
世俗伦理都被抛之脑后,他们像是风雪夜归人,蹲伏在篝火旁,温暖彼此。
迈过酷热的夏季,又在秋季相约。
相约他们一定一定,一定要见一面。
……
可凛冬将至,一切都结束的那么平静。
……
郁朔轻轻拉上窗帘,再过一会,刘子诚他们就要来了。
他们不约而同的强烈要求一定要来,他特意拒绝了,可惜没什么用,他们坚决异常。
郁朔拉完窗帘,转身,却对上了季卿泽清明的眸子。
已经不像晚间那样缱绻,此时带着点冷意。
郁朔静静看着他,没有开口。
即便该他主动说点什么,他也不知道到底该说什么。
但对方先说话了。
对方沙哑的声音在空荡荡的病房里清晰明了的传达过来,“你怎么在这。”
很轻,像之前一样。
郁朔抿唇,想来对方应当是不记得晚间的事了。
其实这样也好。
“你在卧室门口晕倒了,我看你发烧,就给你送到医院了。”
郁朔如是答。
季卿泽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不偏不倚。
这种感觉,郁朔很熟悉,就像是撒谎被看穿一样,这个人总能一眼看穿。
总。
大抵是相处得久了。
太熟悉了。
不过,两年没见,对方也变了很多。
郁朔偏开头,没有选择与他对视。
并不是他认不出来对方,只是,他并没有见过对方,哪怕是照片也没有。
一直到上次,季卿泽同他说话,他才惊觉声音的相似。
之后…他亦不敢深思。
只觉得……
只觉得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该以怎样的姿态面对。
毕竟那样一声不吭的离开……
郁朔喉头微动。
他之前在不知情的状况下,竟然擅自送了一朵花。
且,刚才他在季卿泽的卧室看见了那朵花。
所以,这些到底算什么。
郁朔的嗓子干得出奇,他的思绪以夸张的方式翻飞,然后陡然停滞在初见的那一幕——
他终于终于想通,初见时对方的回眸并不是因为等人。
而是他穿着那件,对方送的外套啊。
那么那么……
那么,当时对方格外冰冷的眼神,是责怪吗。
那么,对方一直知道他是谁吗。
那么,这又算什么。
……
全都无解。
郁朔叹了口气,“你好好休息,我出去吃点东西。”
说完他又补了一句,“一直没吃,饿了。”
丢下这两个字,他艰难抬步,逃似的走了。
临到电梯门口时,他居然碰见了刚好上来的其他几人。
郁朔随意打了声招呼,快速溜了下去。
只想整理好思绪后再上来。
六月的风真的很暖。
但乍一出来时还是有些小冷。
郁朔摆弄着手里的手机,手指不断滑动着屏幕,眼睛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脑子里想的,全是近来的每一帧。
郁朔不知道季卿泽的想法,也不知道对方到底想做什么,可是他却不可以协同。
无论如何,不能也不该。
郁朔扬了一个苦涩的笑,将那些杂乱的心绪揣进心底。
在月色撩人的夜幕中,他踱步佯装不在意。
继续胡乱的翻弄着通讯软件,最后手指停在一个联系人前,那头像上还有两个红色小气泡。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他居然错过了张韶芸的信息。
可惜入目而来的还是他不喜欢的话。
『朔朔,妈妈和爸爸六月底回家,会在家里待一段时间,希望能跟你心平气和的谈话一次。』
『好吗?』
郁朔息屏,将手机装进口袋,迈步走近最近的一家小面馆。
他心中无尽的,难以言喻的感觉,在此刻像是被猫抓乱的线团,全部缠死,不留一点解法。
和往常不一样的心绪在他心中疯长。
这一瞬,得到了别样成长的他,似乎没有了以前那样对爱的渴望。
这种常缺席的爱,这次他有点不太愿意接纳。
这次,他有点希望,他们别回来才好。
他好不容易经营好的东西…不想再被打破了。
他真的……
应该是香菜的味道太呛人,郁朔揉了揉眼睛,大口嗦起面来。
也许是小面太好吃,他吃着甚至有些哽咽。
更有可能是小面不够味,他乐意加点盐。
总之,他大口吃完了那碗面。
吃好付过钱后,他立在空旷的马路边一时间没有动作。
即便是深夜十二点多,马路上依旧是川流不息的车流。
而在这对面,就是医院。
郁朔抬头细数了半晌楼层,最后视线停在那个独一的窗台前。
那里的光景看不真切,窗帘遮蔽了大半。
注视良久后,郁朔垂下眸子,朝即将驶过来的出租车招了招手。
不稍片刻,那辆车在他面前停下,临上车前,他又瞥了一眼那个窗台。
他敛去眸中暗光,坐进车内。
这次他不是逃避,而是想去做些力他所能及的。
“去哪?小兄弟。”前面的司机适时出声。
郁朔抬眸看向前路,“一中。”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