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满山雨欲来(下)

当日已经正月十九,城中不少商铺都开了门做起生意,街道两旁亦有不少小商小贩担着东西沿街叫卖,与之前刚受灾时的满城萧瑟相比,人气多了不少。

时间已过午时,日头正高,打在人身上多少有些暖意。

林笙从王府后门出来,不敢在人多眼杂的街头逗留,拢紧了衣衫低着头匆匆赶回医馆。可一拐进麻衣巷,他就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来。

前方不远处,这些日子一直紧闭的医馆大门大喇喇开着,似有喧闹之声从里面传出。林笙心下一紧,赶忙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前小跑。

一脚跨进门去,只见医馆堂屋中站着一个年约六十的陌生老者,微微佝偻着腰,面容清癯,须发灰白,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棉袍,正拎了茶壶给自己倒茶喝。听到脚步声,那老者抬起头来,奇怪地望着门口急冲冲进门的年轻人。

“你是谁?为何在此?”林笙一边问,一边脚下不停,就要往后院去寻他家殿下。

那老者闻言更显诧异,一双丝毫不显浑浊老态的眼睛将林笙上下打量了一番,淡淡开口道:“年轻人,你站住!”将茶杯顺手往桌子上一搁,“这是我家,你是何人?为何直往我家后院冲去?”

林笙心里急得火烧火燎,听到医馆后面的喧闹不同以往,生怕殿下有个什么闪失,也没听清这老者的话,依旧一心要往后院赶。可他刚抬起腿,就觉左腿膝盖弯一麻,若非他下盘功夫深厚,怕是当场就要跌个狗吃屎。

林笙既惊又怒,猛地收住了脚稳住了身形,整个人如绷紧的弓弦,立即进入战备状态,掉头对那老者怒目而视:“你暗算我?”

老者面上波澜不惊,施施然将桌子上的“暗器”捻起来,剥开壳放进嘴里。林笙这才发现那暗算了他的,竟然只是一粒花生,可之前打在他膝弯处,明明硬如钢丸一般,不由心下骇然。

只听那老者和蔼笑道:“暗算?小子,话可不能乱说。老夫只是提醒你,在别人家别跑那么快,小心闪了腰。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说吧,你是谁?”

林笙后知后觉,这时候总算想起来,这医馆名义上的主人并不是张老头儿,而是他的师兄,黄大夫。

他顿时心里发虚,身子矮了半截,顾不上膝盖弯子还在酸痛不已,拱手行礼道:“在下木生,暂时借住于此。敢问老先生,可是黄大夫?”

那老者背着手站着,朝他微微颌首:“正是。”

林笙在医馆住的这些日子,虽然大多早出晚归,可也知道医馆主人黄大夫是一位德高望重、仁心仁术的医者,当下强忍住拔腿往后院赶的冲动,又深深鞠了一躬:“不知您今日归来,请恕晚辈无礼。”

“借住的?罢了,你自去罢。”黄大夫心下暗叹又来一个,朝他挥挥手,竟然就自顾自坐下吃起茶来。

林笙有些莫名其妙,不知他怎地突然就意兴阑珊,问也不问就放他走。他是不知道,黄大夫二十几天未归,今日早上风尘仆仆一进门,就经历了怎样郁闷的心路历程。

自城内暴雪成灾以来,陈悉致下令在城中寻了个可容纳数百人的宽敞之所,临时充作医馆,将满城大夫集中到那处,专门诊治被砸受伤、因冻受风寒的百姓。

黄大夫精通岐黄之术,更难得的是医德高尚,在城西乃至整个翼州城的老百姓心目中都有极高的声誉。因此,官府第一时间便派官差前来征召。遇上这等天灾**,黄大夫当然义不容辞,简单收拾了些换洗衣物,嘱咐染了风寒的大弟子石斛和不着调的师弟看好家门,便带着杜仲、苏叶两个小弟子,背着药箱上了前线。

满城前前后后上千个伤患被送去那里诊治,不过八十几个大夫,所有人都忙得连喝口水的功夫也无。黄大夫更是夜以继日、废寝忘食,连除夕之夜都无暇回来。自家医馆和他那个不省心的师弟,就俱都丢给石斛照看。

这几日不少患者陆续痊愈归家,他手头的事务总算少了不少,因为心中实在挂念师弟和徒弟,他今日便向官差告了假,独自抽了空子回来探望(其实是担心混蛋师弟把他的大弟子欺负得叛出师门……)。

一跨进家门,黄大夫就扶额长叹。这回师弟果然也没让他失望,正在堂屋里头掸尘的石斛乍一看到他,先是一愣,哽咽了一声“师傅”之后,两行热泪立马滚滚而下,那眼神里全是对他师叔的血泪控诉。

他还没来得及安慰这个心灵饱受创伤的少年,就发现自家后院里人声鼎沸,竟然塞满了来历不明的人,着实唬了他一大跳!

奔到后院一瞧,好家伙,真是什么人都有!一位落难公子,一个无家可归的姑娘,一个病弱的幼童(他和青虎熟,但没见过青豹,这孩子头一回来翼州),全都一脸无辜地望着他……

他登时额头青筋乱跳,脑壳子疼得嗡嗡响,撸了袖子就去找师弟算账,没想到这心虚的老家伙前脚听到他回来的动静,后脚立刻“刺溜”逃进了药房,任他在门外怎么拍门怎么哄都无济于事,只把那扇破门关得死死的,死活不肯出来见他,气得他风度全失,恨不能拿个鸡毛掸子狠抽他一回,就像四十年前他经常背着师傅干的那样!

这一口气儿还没顺过来,石斛又怯生生地跟过来禀告,说是有人受了伤,已经抬到后院来了。他越发气急败坏,不由得回头吼这突然犯傻的大徒弟:“咱们医馆难道成了客栈不成?为师不过二十多天没回来,你们就把规矩忘得一干二净!患者一向在前院看诊,你往后院抬个什么劲儿?”

石斛难得见到师傅如此面目狰狞,吓得眼里含了两包泪,嗫嚅着解释:“可受伤的是青虎哥。师傅您以往不是说过他不算外人的么?他最近也是住在咱们这里的。今日他出去做工,不慎伤了脚,不往后院抬,却往哪里抬去?”

黄大夫一愣,深吸了一口气,把满肚子火气压了又压,问:“青虎?西山来的孙青虎?”

石斛连连点头,侧过身指着倒数第二间房解释,说那屋里住的幼童是青虎的弟弟青豹,又告诉他从灶房急匆匆奔到青虎身边的姑娘乃是青虎的义妹。至于那位站在门口皱眉望着他们、气度不凡的年轻男子,乃是青虎从火中救下的萧公子。

虽然关系乱七八糟,但也总算将这些人的来历捋了一遍。看来并不是像他之前担心的那样,是师弟从街头随手捡回来试药的。黄大夫心下稍安,沉声道:“暂且饶过你。先去看看青虎的伤。”

青虎是被两个身着下人衣衫的壮汉抬回来的。今日做工的那一家请他修葺围墙,他站在墙下帮着给骑在墙头的师傅递送石料,不料那堵废墙突然倒下,他一时躲避不及,被砸伤了脚踝。

主家见状,立即派家丁送了他回来。那俩人怕被讹上,待送到了地方把人抬进了院子,扔下一串大钱就匆匆走了。也算青虎运气好,正巧碰上黄大夫回家探亲,不然处理这种外伤,张老头儿肯定是懒得动手,最多给他撒点儿止血生肌的药粉就算大发慈悲了,至于骨头有没有受伤,最后会不会长歪,他是丝毫不会管的。

黄大夫上前与疼得面色惨白的青虎打了招呼,和石斛一起将他抬到他弟弟那屋,先花了大半个时辰动手帮他检查包扎了一番,才回到堂屋饮些热茶稍事休息,顺便冷静冷静。

没想到坐下又是一肚皮的火气。和所有正常大夫一样,黄大夫向来有不轻的洁癖,对诊治患者的环境和起居之处的卫生要求尤为严格。

可看看前院,被师弟祸害得狗窝似的,不但杂乱不堪,还到处一股臭烘烘的异味,他站在屋里不过一炷香功夫,就被熏得要吐,不顾眼下天寒地冻北风凛冽,立刻动手打开了大门通风散味儿。

恨恨地想到师弟那混账东西还龟缩在药房不肯露面,让他想要揍人也无计可施,心情真是差到极点。正巧这时候林笙跑进了门,还二话不说就往里冲,恰好撞到了他的枪口上,没拿花生米弹这厮的脑门子,已经算是他老人家克制又克制了。待到问清楚了此人又是最近借住在此的,登时连过问的兴趣都没了,挥挥手让他自便,只管把这账又记在混蛋师弟身上。

林笙也无心再接着与他寒暄,一脚跨过厅堂的隔断疾步往后院走去,刚踏入后院,就看见他家殿下背对着他好端端地站在青虎青豹的屋子门口,正与端着个铜盆从屋内出来的石斛说话。

他顿时心中大石落地,快步走过去请安:“公子,小的回来了。”余光瞥见石斛端着的那铜盆里全是血水,又听到屋内有孩童的哭泣声传来,不由唬了一跳:“青豹怎么了?”他并不知之前发生了什么,还以为是小青豹有什么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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