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邓主事明明是个好人,也很勤奋,老老实实做了这么多年八品芝麻官,却死活升不上去,那是有原因的:不会察言观色真是要命,说出来的话总能不经意间给人心口添堵。
黄大夫扪心自问:难道我对那老孽障还不够好吗?这辈子操心他吃、操心他喝,苦口婆心到舌头长茧,我对自己嫡亲的徒弟也没这么上心啊?怎么人人都觉得我嫌弃他?
黄大夫很郁闷,无意跟邓主事尬聊下去,直接问他:“大人是不是还要查验籍帐?如今医馆里头可不止我师弟一个外人。”说完便起身,引邓主事一行去旁边的屋子。
这老张头是个惫懒货,毋庸置疑。邓主事皱眉看着炕上那一大坨,心里对他的鄙视又提高了一个级别。
现在都什么时辰了,还在蒙头大睡!屋子里头进了这么多人都吵不醒这货!摊上这么个师弟,黄大夫真是倒霉透顶。
石斛从墙角一个破包袱里翻出他师叔的籍帐,恭恭敬敬递到邓主任面前。那籍纸没有受到身为身份证明应该拥有的待遇,上面污秽得很,全是油腻腻的指印。
邓主事有点洁癖,两个指头拈起一角看了看,先看了下老张头的名字,不由一哂,这也太不讲究了!就叫个张二狗,难怪活不成人样。随后,他惊讶地发现这籍帐竟然不是外地的,乃是翼州太平坊昌荣社所发,那眼皮便不由跳了一跳。
太平坊就是翼王府所在之地。城中各坊,太平坊离安宁社最远,也最体面。所住之人非富即贵,翼州城里最气派的酒肆、茶楼、商行乃至青~楼皆在此坊。昌荣社虽然在太平坊最边上,但与安宁社这种贫民窟也完全不在一个世界。此次雪灾,昌荣坊几乎无房屋倒塌,受伤者亦屈指可数。
最关键是,昌荣社的于主事和邓主事向来不对付,两个八品小官,说彼此乃是政敌,那是抬举他们的品级了。这俩人纯粹是互相看不顺眼。
于主事才三十出头,非常善于溜须拍马,在官场上混得如鱼得水。一个不入流的小小主事,竟能越过坊主直接跟知州府的副主簿说上话,每回官府有召,于主事都上蹿下跳相当出风头,在拘谨持重的邓主事眼中如同活猴,简直有辱斯文。而于主事则相当瞧不上邓主事这样木讷无用的老前辈,几回当众嘲笑他这辈子升迁无望,怕是要守着穷困潦倒的安宁社老死在八品,两人由此结下梁子,完全不能愉快地玩耍。
原来是昌荣社的人!怪不得面目可憎。这张二狗的籍帐,根本不想再多看一眼,哼。邓主事膈应地捏着那籍帐,嘴里虚伪地道:“本官只是例行公事,既然是黄大夫的师弟,那定是没问题的。”
黄大夫假装没看到他脸上嫌弃的表情,替被点了睡穴才能安稳躺着的师弟拉了拉被子,便请邓主事去后屋查验那几名病患。
青虎不消说了,自然是躺在炕上,脚踝上货真价实地打着木板,面色蜡黄,晏晴白着脸,抱着小青豹沉默地守在一旁。听了黄大夫的介绍,邓主事知道这是姓孙的兄妹三人,籍帐上登记的乃是城外西山人氏。
西山乃翼州属地,虽是城外,却不算外地人,不必登记在清查外人的名单上;可他这脚伤又不是雪灾所致,报上去也得不到赈济,两条清查要求都不沾边,如此一来,竟不必管他。邓主事翻着三人的籍帐,知道那一带的人不是庄户就是猎户,日子都艰难,将心比心,替他遗憾了一回:“孙小哥,你不是我安宁社居民,又非雪灾致伤,按照规矩,本官不能将你上报。”那口气竟然还有些歉意。
青虎他们求之不得,尤其晏晴一下子如释重负,脸上却丝毫不敢表露出来。俩人心有灵犀,一起一脸愁苦地看着邓主事。
邓主事心软,长叹一声民生多艰,安慰地拍了拍青虎的手,便起身离了此屋。
隔壁屋里住着的是一对行商的主仆,黄大夫介绍说,那萧公子是得了风寒前来求医,他不在家的时候,是师弟和徒弟二人配药给他治着,大约药不对症,总也好不利索,今日他打算给此人再把脉重新看过,换个方子治。
那位萧公子生得倒是一表人才,可惜神色恹恹,面如白纸,躺在炕上不停地咳,听得人都替他肺疼。邓主事觉得他有点面善,心下纳罕,刚要上前细瞧,黄大夫便提醒邓主事,千万不要过了病气,叫那站在一旁伺候的仆人木生将二人籍帐拿出来,便引邓主事他们出去查验了。
在院子里头,林笙呵腰殷勤奉上籍帐,邓主事接过来一瞧,眼皮子又跳了跳。又是昌荣社!昌荣社没大夫了么?要不辞劳苦横穿整个翼州,跑到贫民聚集的安宁社来瞧病。黄大夫医术虽高,给本社的灾民看诊都忙不过来,还得分神管别社之人,真是岂有此理!
邓主事将籍帐递给钱文书勘验,自己则不悦地对低头装鹌鹑的林笙道:“近来城中颇不太平,知州大人令各社清查人口,转告你家公子,尔等既非我社之人,当早日归家才是!”
见那木生连连点头,邓主事也不欲多留,今日他忙得恨不能生出八条腿,好多人家都有死伤之人需要摸查上报,这医馆里头一派安稳如常,着实无须浪费多少精力。
想到此,邓主事便向黄大夫拱手告辞,石斛早抓好了之前师傅方子上的药,用黄麻纸包了三份,上面分别书写了三位官差的姓氏,此时便交到马衙差手中。马衙差在身上摸出一角碎银递给石斛,对黄大夫道:“差事催得急,出来也没带多少银子,您老先收着,还缺多少回头给您补上。”
这一点就可以看出,安宁社衙门虽寒碜,政风却不错。要是搁别的社,官爷上门,不吃拿卡要就不错了,记得付钱的怕是没几个。
黄大夫显然对他们的作风很了解,也不假惺惺地推辞,叫石斛收下,对他们道:“三位官爷还不知老夫么,用药都是捡便宜好用的来,这些银子足矣。”又叫石斛去取一包金银花来,一大包足有一斤不止:“这金银花是我徒弟们亲手晒的,比外头的干净。大人们为百姓生计奔波劳碌,易感风邪入体。金银花清热解毒,对热毒疮痈、咽喉肿痛尤其有效,若有闲暇,不妨泡些来饮。”
三人连诊金带抓药,在别的医馆,没有几两银如何能够?这一大包金银花都值当半吊钱。黄大夫如此上道,邓主事他们心里皆有数得很,连忙谢过黄大夫,心满意足地提着药包出了门。
等拐出了麻衣巷,钱文书突然发现右手两个指头黑了一块,鼻子闻了闻,似乎是墨汁味儿:“怪了,我手上怎地有墨?刚才我摸啥了?”
邓主事脚步匆匆,不以为意道:“定是你手汗大,洇到纸上,把人家那籍帐都弄潮了。老钱,你这虚汗挺严重啊。黄大夫开的药要坚持吃,不能停哪!”
钱文书常年跟笔墨纸砚打交道,心里挺纳闷:“这墨味儿闻着挺新哪。”可也不及细想,他们三个便踏进了另一户的大门,只好停止纠结,忙其他的去了。
黄记医馆里头,黄大夫面色微沉,林笙在一旁拱手作揖:“方才多谢您出言相助。”
黄大夫负手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似乎别有深意,林笙心下一惊,只听黄大夫道:“你回去便伺候你主子起来,你们收拾收拾,今日凑合一晚,明日一早就走罢。我这医馆庙小,养不起大神。”
林笙被他这话震晕了。他僵硬地虾着腰,晕乎乎地想,“黄大夫什么意思?殿下和我,这是暴露了?不能吧!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黄大夫见他惊愕过度的神情,心下一哂,想这二愣子不知怎么混成私人侍卫的,难道他主子是为了解闷?
“小子,直起身来。”他拍了拍林笙的肩,轻声道,“你若不是在军营待过,便是长期佩刀带剑,并且这刀剑应当分量不轻。你瞧,你的脊骨因长期负重不均,站姿总不自觉地微微□□,手还总会无意识地往腰上按。”
林笙下意识地动了动手指,黄大夫垂目瞟了一眼,补充道:“你手上还有很厚的茧,与一般劳作之人不同,习武之人的茧,最厚的在拇指与食指下端,接近虎口处。老夫说的可对?”
林笙几乎想把爪子剁了藏起来,这些日子他每天穿着粗布衣衫扮演下人跑来跑去,入戏得很,自以为毫无破绽,如今一下子被戳穿,愕然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下意识地在心里考虑把黄大夫打晕封口的可能性。
黄大夫不知他心中正盘旋着一个很危险的念头,沉沉开口:“翼州城里养得起私家侍卫的不多,有数的那几家,老夫都打过交道。瞧你们主仆这模样,必是外地来的。躲在我这小小医馆,不是为避祸就是为寻仇,左右不是什么好事。官府这当口突然上门排查,此事蹊跷。我医馆虽小,可也有不少人要养活,受不起你们牵连。收留了你们几日,已是仁至义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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