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走罢,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他日若是再见,只当不识便是。”
黄大夫说完,也不等他回话,便径直从他身旁走过,往青虎那屋去了。
林笙狼狈地回了房,把黄大夫这番话禀告景祯。景祯正长身玉立地站在屋子中间,拿湿布拭去面上涂的白粉(邓主事进门前,林笙临时从墙上刮下来给他涂的),听了这番话不由动作一顿。
说实话,他没料到陈悉致动作这么快,看来谢氏委实催得急,国师这病估计是真凶险。
亏得这安宁社的主事和官差们都是忠厚老实之人,一心想着赈灾,说是摸查受灾人口就真的摸查受灾人口,他上峰想查的却没查出来,生生在这小小医馆里头漏掉了大鱼,也没发现他这个真龙之子。也不知他日陈悉致知道了,会不会吐血三升。
走便走吧,在这蛰伏了十多日,借兵的信函和给父皇的折子都妥妥当当送出去了,陈悉致蹦跶不了几日,窝在这里坐等收网也不现实。公孙先生和伍将军不在身边,他心里总有些不踏实。
陈悉致那边若是全城过了一遍,没筛出他要的人来,回头官差再杀个回马枪,更是糟。
这会儿回府,当然还不能大张旗鼓,须得低调行事,可张千手是必要带走藏起来的,怎么越过黄大夫,把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弄进翼王府?
再者,隔壁屋那三人带是不带?若带,势必更惹眼。不带,回头找不着人了怎么办?是不是留个信物,还是干脆向他们挑明身份?景祯陷入了沉思,左想右想,总没有个万全之策。
而隔壁黄大夫进了青虎那屋,见晏晴不在,青豹依偎着哥哥在床上犯困,小脑袋一点一点的,煞是可爱。他忍不住摸了一把青豹的头,口气熟稔地问青虎:“那姑娘呢?”
青虎半躺在床上,搂着弟弟正发呆,见黄大夫进来便抽出手来见礼:“您来了,请坐。阿晴去做饭了。”口气恭敬,脸色却还是不好,一方面因为脚伤,另一方面是因为张老头儿发作晏晴之事,他深恨自己无能,之前结拜的时候说得信誓旦旦,真遇上事了,却保护不了她。
黄大夫看着青虎,一时心绪万分复杂,千言万语涌到嘴边,不知从何说起。
二十年前那个出生在西山深处破木屋中皱巴巴的小婴儿,因为早产,甚至连啼哭都没有力气,如今却已经长成这般英武健壮的八尺男儿。那是他唯一一次去给青娘看诊,也是此生最后一次看到她。
那是一个暗淡的秋日清晨,他听了山民远道捎来的消息,立刻关了医馆,背着药箱赶了很远很远的路,入夜时分才赶到西山,进了青娘和孙彪的家。青娘坐在简陋的木床上,头上包着棉帕,人憔悴得脱了形,乍一看像比她真正的年纪大十来岁。她似乎已经忘记了他的名字,满心满眼都只有那个她挣命生下的孩子,只抬头叫了一声大夫,就又把脸紧紧地贴在孩子身上,努力听他的心跳。
她丈夫孙彪局促地站在旁边,都跟她成亲生孩子了,看到他依然还有点不好意思:“医正,您快瞧瞧,青娘跟魔怔了似的,孩子太弱,她担心养不活,不吃不喝地抱在怀里不肯撒手,她本就孱弱,这身子怎么吃得消啊!”
他记得自己给孩子扎完银针,直到听到他细细的小猫一般的哭声,青娘才肯把手伸出来给他把脉,然后他一边给这娘俩写方子,一边问孙彪孩子叫什么名字。
孙彪那小子眼里只看得到青娘,孩子都快满月了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理直气壮地回答他:“还没正经取呢。”他沉吟了一下道:“叫青虎怎么样?青娘生的儿子,要像虎一样勇猛威武才好。”像百兽之王一样强壮有力,才能天不怕地不怕,在这深山里自由自在地活下去。
那对小夫妻把这个名字一咂摸,便欢天喜地地点了头。青娘抱着孩子柔柔唤道:“虎子,娘的小虎子。”烛光映在她身上,给她的侧脸镀上了一层金色的柔光,恍惚间他仿佛见到了另一个人,云髻高耸,凤眸流盼,贵不可言。
那些故人的面孔在他脑中反复闪现,往事如烟幕一般在他面前轮番上演,最终却都如同青烟消散,杳然不见。他心内一声苍凉叹息,艰难地开口:“青虎,你不该下山。”
青虎知道黄大夫和自家的情分不同寻常,他老人家和父母的那些过往,他亦囫囵了解个大概,但他自幼生长于山中,几十年前父辈那些浸透了血与火的旧事没有真正发生在他身上,感受自然不如黄大夫那般刻骨铭心。他沉默了一下,倔强地说:“我知道,可是黄叔,我真的没有办法了。如果不进城,青豹会死。”
黄大夫眼神复杂地看着青豹,这个面目清秀的小娃儿,眉眼之间全是青娘的影子。
青娘生他的时候大出血,孩子刚落地她就咽了气。那年冬天也是像今年一样大雪封山,带口信的山民被暴雪困在了路上,他三天后才得到噩耗,等他失魂落魄地赶到西山,那时青娘已经下葬,成了山崖上一座孤零零的坟茔。
稚子无辜,他知道。可如果不是这孩子,青娘就不会死,孙彪也不会悲恸过度熬坏了身子英年早逝。如果不是这孩子,他们一家三口也许终其一生都蹉跎在西山贫寒度日,可终究人都还在啊。
当年那么多人拼了性命不要,才保住了青娘一条小命,万万没想到,她没有死于大火,没有死于追杀,最后却会死于难产。
唉,都是命,这都是命啊。
黄大夫觉得很累很累,那是一种对于命运无力抗争的疲惫。他原本准备了满腹的话要跟青虎说,突然间却失去了说话的动力。
两人之间默了片刻,黄大夫终于下定了决心:“青虎,带着你弟弟走吧。找个客栈,或者别的地方住下,我这里不安全。我给你备一副拐杖,还有足够的药,你在城里找个偏僻清净的地方好好养伤,待城门开了,即刻回西山去。以后,如果没有生死攸关的大事,不要再回来。”
他本来还想问问晏晴的来历,可看青虎那副护短的模样,黄大夫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一个字也没提。雏鹰已经长成,翅膀硬了,有了自己的想法,他就是问清楚了又能怎样?如果该是青虎命里的劫数,他难道还能帮着青虎抗命不成?没用的,都没用的。
黄大夫最后嘱咐了他一句“看好你爹的弓,别让外人看见”便起身走了,看在青虎眼里,他一向挺拔的背影竟然一下子佝偻了几分。
黄大夫是什么样的人,青虎心里比谁都清楚,也明白他那些说不出口的关心。既然他开口让自己走,可见这医馆真的不太平了。正好,他原本就有此意,只可恨自己的脚踝受了伤,拖累了弟弟和晏晴,即便走也走不远,怕是要先在城里赁间屋对付一阵子。
那边黄大夫脚下不停,径直去了师弟张老头儿屋里。
张老头儿依然安静无声地卧在炕上。黄大夫屈指在他耳垂后重重一点,不过几息,张老头儿……鼾声便大了起来,这厮竟然解开睡穴都没醒,之前竟然是真睡着了。黄大夫无语至极,不得不在他身上狠狠拧了一把:“二狗,给我起来。”
张二狗便是张千手爹妈给取的本名。他老人家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几十张假籍帐上,全都别出心裁地填着真名呢。
要不是天寒,张老头儿衣服穿得厚,这一下怕是要活活拧下一块肉来。他一下子痛醒,锐叫了一声,胖大的身子却往被子里又缩了缩,撑着眼皮从缝里偷偷瞄了师兄一眼,立刻把眼睛又死死闭上:“我没醒,你走,你走!”
黄大夫此时也不嫌弃他炕上脏污,撩了袍子坐在炕沿上:“二狗,你此番在我这住了有一个多月,医馆里头的药材也被你祸害得差不多了,怎地还不走?”
什么?张老头儿疑心自己听力出了问题,震惊得忘了装死,一把掀了被子爬起来,叉腰指着黄大夫,手指几乎戳到黄大夫脸上:“黄大胖,你赶我走?你竟然赶我走?你还有没有人性了啊?”
他脸上之前被黄大夫劈头盖脸抽得万紫千红,一只眼睛肿得老高,看着凄惨又滑稽。见黄大夫不为所动,便变了调地嚎起来,“一天打我三顿也就算了,现在竟还想把我扫地出门!师傅啊,您老别光在天上看热闹啦!倒是显个灵啊!黄大胖这不肖的孽徒,他违背当年在您坟头上发的毒誓啊!”
嗯,大胖也是黄大夫的本名。因他自出了娘胎就生得极胖,爹娘给随意起了这么个名字,虽然后来师傅也赐了个上得了台面的名字叫黄弗元,但在师弟口中,永远是毫不客气地喊他黄大胖,尽管他三十多年前为了营救掩护青娘远走边疆,已经活生生瘦成了另一个人。
不要怀疑!减肥四十多斤,绝对比整容还厉害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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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日日风复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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