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日日风复雨(下)

对于师弟卖力的表演,黄大夫的反应非常淡定,既没有恼羞成怒也没有出言辩解,而是干脆利落地点了他的哑穴,欣赏了一下他如同被掐着脖子的鸡一般直着脖子瞪着眼珠、憋得一脸紫涨的表情,然后才哄孩子似的道:“二狗,翼州城里不太平好一阵儿了,今日官差也上了门,邪乎得很。万一是冲我来的,连累了你可怎生是好。听话,你走吧。”

“师弟,你一身的好本事,天大地大,哪儿不能呆?何必陪着师兄耗在这小小医馆。万一咱们师兄弟一起折在这,师门岂不是就绝后啦,唉,若是那般,师傅真要给气得从棺材里头跳出来。”

从黄大夫说出第一句话开始,张老头儿便安静下来,待他说完便拼命眨眼示意。黄大夫见他似乎情绪稳定,便给他解了穴。

张老头儿挠挠脸,表情难得显得正经:“师兄,你老实说,你这几年是不是犯啥事儿了?”

“没有。”黄大夫矢口否认。

“医死人了?”

“没有。”

“死了几个?”

“跟你说了没有。”

“都埋在哪儿了?”

“没有的事!张二狗,你他妈还没完没了了是吧?”黄大夫额上青筋直跳。他感到自己费心酝酿了半天的平和气氛已经破坏殆尽,手又开始痒痒了,面前那张油腻腻的老脸太讨厌了,好想一巴掌糊上去啊。

“哦。那便还是三十多年前那件事儿了。竟然还没完?不是说那女孩儿和她那贴身侍卫已经都死了?”张老头儿一脸不可思议。

黄大夫摇摇头,不想解释什么,心累。

张老头儿磨着牙,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面前这个干瘪的瘦老头。他俩都是苦出身,落魄得不分伯仲,皆是师傅孙道文捡回灵台山的小乞丐。师傅被尊为医圣,多少达官贵人想把孩子送到他门下为徒,可他这人有怪癖,收徒不肯正经收,在街头捡了许多弃儿回来,教他们一些粗浅的医理药理,观察他们的天分。百来个小孩儿,最后慎重收入师门的不过一个他一个黄大胖而已,其余的要么留在灵台山做杂役,要么领一笔钱自去山下谋生。

师兄擅医道,继承了师傅的衣钵,一手银针使得出神入化,当年出师后便去了临阳,在京城混得风生水起,差一点就进宫当了太医,这件事张老头儿一清二楚。

那时候他在制药上刚摸出点门道,师兄为了支持他钻研药道,凭借职务和人脉弄到了许多市面上买不着的珍稀药材,源源不断地供他挥霍,他能闯荡出药王的名号,师兄倒要占一半的功劳,可后来临阳骤然变天,宁亲王岳丈、兵部尚书、定远大将军杨谨突然被以叛国罪诛杀,气势恢宏的大将军府被抄家血洗,最后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和很多人一样,客居大将军府的师兄一夜之间失去了经营十来年的根基。

本来吧,变天就变天,师兄虽然曾是杨大将军跟前的红人,但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大夫,就算火烧起来也不至于把他卷进去,回头隐姓埋名几年再重新出山,还不是照样行走江湖?可他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非要参与营救那杨将军的幼女!

想到这里,张老头儿简直痛心疾首。当年今上对宁亲王骤然发难,定远将军府首当其冲成了炮灰,呼喇喇大厦将倾,那么多受过杨将军大恩的门客都四散奔逃,你说你一个大夫,还真把自己当主上托孤的贤臣了?跟一群死士混在一起,带着那女孩儿千里迢迢北上,为了掩护行踪,又是吃药又是扎针又是绝食,一个月生生暴瘦了四十斤,差点搭上一条命,才躲过了各路官差的追捕。

瞧瞧,原先多富态个人啊,为了躲过探子和官差的鹰眼,维持这副干瘦干瘦的身板,竟然从此把肉食都给戒了,这几十年活得跟个老和尚似的,这日子无趣不无趣啊!

可过了十来年,那女孩儿竟然无声无息地死在山里了,得,白救!唉,咱们黄大善人本来可以做个悬壶济世的名医,可却上赶着混成了通缉犯,再也别指望杏林扬名,这一辈子算是交代在这小破医馆里了。

黄大胖,你扪心自问,师傅当年是被我张二狗气死的吗?不是啊!是被你黄大胖活活气死的啊!白替你担了这么久的恶名,我冤不冤啊我?!

张老头儿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扑上去咬黄大夫一口,可到底想着打不过,恨恨咬牙忍了下来,怒道:“要走一起走!这鸟地方憋屈死,老子早他妈待够了。反正你要保护的人早死了,你跟我回灵台山去,师傅那几屋子的破书都给你。”

黄大夫眉眼柔和了,声音也软下来:“二狗,你是不是傻!我还回去干什么?我在这待了三十多年,收了仨徒弟,个个乖巧伶俐,还有个正正经经的医馆,在哪当大夫不是当?如今可不比当年,当年查得那么严,城里反复过了多少次筛子我都没事,这点子风浪掀不翻我。待城里局势稳了,我还是可以堂堂正正当大夫。再说,未必官差就是冲我来的,我让你走,只是以防万一。”

他伸手在张老头儿那油腻腻的大脑袋上一拍,“唉,你在这,我还得分心照顾你。你这老家伙,多少天没洗头了?当年是做过几年乞丐不假,可也没必要坚持一辈子啊。这么邋遢,怎地老没个长进,这么大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张老头儿大怒,以致口不择言:“别拍我狗头!你才活狗身上去了!老子好得很,再邋遢也有无数人跪下来求。你呢?窝在这屁股都转不开的小院儿里头,连口肉也吃不上,要不是有仨徒弟照顾你,你以为自己能比我体面到哪儿去。奶奶的,回头我也收个徒弟,又乖巧又能干,气死你个黄大胖!”

“好好好,那太好了!你赶紧收,我就等着当师叔祖。”黄大夫一脸老怀大慰,张老头儿一拳仿佛打在棉花上,感觉好像上了套,气咻咻地道:“你让我收徒我就收,你是我师傅还是我爹啊?反正让我走,没门,除非咱们一块儿走。”

“我这当师兄的说话没用了是吧?”黄大夫脸色沉了下来,“别以为明日我离了家就管不了你,我会叮嘱石斛,明日起医馆里头不许买肉,谁也不许给你做饭,看你能撑几日。”

张老头儿震惊地看着黄大夫,感到头上焦雷一个接一个劈下来,劈得他都想跟黄大胖同归于尽算了:“无耻!无耻!自己不吃肉,还想拖上我!啊呸!世上怎么会有你这种心狠手辣之人!!!气死了师傅不算,还想活活饿死师弟!师傅啊!你再不显灵,黄大胖要弄死我啦!”在他的怪叫声中,黄大夫冷酷地站起来,掉头就走出了屋子,径直去了药库。他得去把二狗要用的药材给断了,看他还呆不呆得住。

当日因为官差上门之事,午饭做得迟了许多,籍帐的事儿有惊无险地过去了,晏晴心头大石落了下来,干劲十足地在灶房里好好操持了几个菜,烙了不少蛋饼,一间间屋去招呼众人来用饭。

她发现医馆里气氛古怪,除了无忧无虑的石斛,所有人都是一副精神不济的模样,青虎躺在床上没法起身,他和青豹的饭菜是晏晴拿篮子提了送去房里吃的,可早就喊饿的张老头儿也没有露面,唤石斛送去他房里用,这就很奇怪了。黄大夫也没来,一直在药库清点药材,石斛取了他的那份饭菜送去。萧公子那屋,她敲门之后木生出来开了门,一脸歉意地请她送两个人的饭菜来。

各屋一下子全部从堂食改成了外卖,人人似乎各怀心事,小院儿里一片寂静,显出几分诡异。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晏晴满心疑惑,待忙完便拎着金银花水送到青虎房中,还没开口问,青虎已经抢先说道:“阿晴,这里住不得了,我们得尽快走。”

晏晴大吃一惊:“走?为何这么突然?”她紧张地把头发捋到耳后,手上的面粉沾在了脸颊上也毫无所觉:“青虎哥,是不是黄大夫赶我们走?”

虽然另有真实原因,但却无法跟晏晴解释,再说确实是黄大夫亲自出声让他们走的,情况似乎也差不多。青虎苦笑了一下算是默认,直接问她:“城门封着暂时走不了,须得赁屋住段日子。咱们还有多少银子?”

晏晴愁道:“我这里也就之前你交给我存着的那二两,医馆的账还不曾结,这些日子的药钱加上食宿,也不知道要多少。”

青虎道:“这倒不必担心,有黄大夫在,张老先生想必不会乱来的。”他皱眉看着自己上了夹板的脚踝,恨不能给自己一拳:“唉,都怪我这脚不争气,指望出去做活攒点钱也没攒下,这个节骨眼儿上还受了伤。”

医馆的账倒还不是很急,毕竟有黄大夫这份交情在,即便是暂时赊账也使得,关键是他们仨离开医馆之后怎么办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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