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良向王荣拱拱手,不发一言,神色却分明是支持乌格尔的。
怪不得他此前力保此人,看来两人私下早就达成了某种共识。
“口才了得啊,乌少主。连我们军师大人也被你说服了。能文能武,还能通灵,在本将麾下当个小小校尉,着实委屈你了。”王荣摇摇头,叹了口气,“既入了军营,就不要扯什么天命亡灵那一套,那是你们羯秣人信奉的神,不是王家军的。军有军纪,在本将这里,信这个比较容易保命。”
说完他看向曹良,语气变得极森冷:“请军师即刻动用我们在翼州所有的钉子,盯死翼王府,一日之内,我要知道周景祯到底在不在城中。若在,他何时来、为何而来?若不在,给我扒了这羯奴的皮,挂在大营门口示众。”
他最后拍了拍乌格尔的肩:“最好祈祷你的狼神没有骗我,不然,就只好麻烦祂背着你的灵魂返回故土了。”
子夜已过。在无垠的夜色中,古老的翼州城静静地伏在广袤的西北大地上,高高的城墙挡住了来自漠北呼啸的寒风,此时城内寻常百姓大多已进入梦乡,城中各处仅分散着星星点点的灯火。
而城东翼王府,此时书房内依旧灯火通明。五对儿臂粗的银烛灼灼燃烧,照得墙上悬挂的太昌府和翼州城舆图纤毫毕现。刚赶回府的伍将军站在舆图旁,面对坐在交椅上的殿下和站在他身后的公孙先生,手从知州府后院的一处院子一点,穿过院墙,直直划过整片整片的民居、商铺和街道,跨越半个翼州城,又穿透城墙,最后停在西门外偏北方一块荒地上。
“殿下,那密道入口,竟就在陈悉致妻女二人尸身所在的贵妃榻下方。若非仵作前来验尸,需要搬动尸体,我们还发现不了!”
仵作记录下详细的验尸报告,伍将军呈给景祯过目:“是鸩毒。毒性极霸道猛烈,死者没有过多挣扎,几乎是顷刻毙命。因是女眷,姓陈的料到我们不会轻易移动尸身,所以拿她们来掩盖入口。”迅速决定毒死发妻嫡女,还用她们的尸体堵在密道口,掩护自己和嫡子逃走,这心思缜密恶毒,实非常人可比。
从下午到此时尚未歇息片刻,伍将军嗓音已经十分沙哑,“属下亲自带人出城走了一趟,密道出口在城外一片酸枣林中,地上尚有凌乱脚印,仔细分辨,似乎不止陈悉致和其子二人,很可能有人在此接应。可惜出了酸枣林便是茫茫戈壁,入了夜风沙极大,地上的痕迹极不清晰,难以辨其去向。”
公孙先生插嘴道:“如此寒冬,夜深了还胆敢往沙漠里逃,走不远的,除非不想活。这厮极可能是逃去了王荣处。”伍将军道:“是,我亦如此猜测,故而带人一直追到离边防军大营不到十里,王家军有不少卫兵在此四处巡逻,我等再不能往前,否则恐打草惊蛇。”
“谁会接应他?王荣么?可王荣早先不愿出手相助,此时陈悉致如丧家之犬,不但毫无价值,还惹了天大的麻烦,他何以竟肯收留?或者是陈悉致勾结了西域之人,逃往别国?不对,料理他才几个时辰,西域就算能得知消息,也来不及派人赶来在城外等着接他。”景祯眉头紧锁,一下一下地轻扣桌面。
公孙先生突然道:“殿下,您说,我们的人包围知州府半天一夜,陈悉致都未曾有什么过激反应,据白莽禀报,这厮还曾经找过他,试图求见王府主事陈情,可为何突然如此极端,不惜杀妻弑女逃走?他是不是意识到了什么?”
景祯脑中一道白光闪过,霍然起身,沉声道:“除非他觉得若再不逃,下场怕是比死了妻女更严重!”
公孙先生颔首,面色极为凝重:“不好,殿下,我们怕是已经惊了蛇!”
“灾民暴~动一事,事发突然,固然是重罪,但私卖废旧兵器到西域才是陈悉致最大的罪状,当夷九族。”
“我们的人一直在京中暗中调查兵部锻造司和兵器库的密档,消息可能已经走漏。”
“这厮如果逃到王荣处,王荣得知他出逃的真正原因是因为他们的勾当暴露,定然知道王家已有灭族之祸,他也将身败名裂,再不能取信于陛下,到此穷途末路,若他早有反意,此时不反,更待何时?”
景祯看向伍将军,神色清冷如冰:“将军,若边防军反了,翼州城能抵挡几日?”
伍将军额头青筋直跳,拱手道:“殿下,我们只有两千人,即便从太昌府调来府尹孙黔生的亲兵,也不过区区三千人。王荣屯兵八万,如无援军,怕是一日也撑不到。殿下万金之躯,属下恳请您趁夜离城!”
公孙先生亦附言道:“将军所言甚是。若王荣反,翼州城首当其冲。殿下可避其锋芒,由暗卫护卫,先行前往太昌府,依旧可以坐镇后方指挥战局。待兵部和李元的援兵一到,翼州之困便可迎刃而解。老夫和伍将军愿为殿下死守翼州!”
“离城?”景祯看着墙上挂着的舆图,淡淡地道:“此城是本王封地,王府所在。本王既受封于此,岂可弃全城百姓不顾先行奔逃?笑话!大周建朝至今,从未有过逃命的亲王。”
“西北异状,本王多日前已向父王禀报,同时发函去往兵部,也托祖父向李元借了兵,该做的都做了,如今之计,我周景祯哪里也不去,唯有替大周扼守此城,如此而已。”
烛火将他过于俊美的面庞染上了一层铜色,显出一种超乎年纪的威严和坚毅,伍将军还想再劝,公孙先生轻拉了他一下,摇摇头表示无须多说,殿下分明心意已决。
景祯紧盯着舆图上城外边防军大营驻扎之处,那里画着连绵的营帐,原本是翼州和西域诸国之间坚实的屏障,如今却随时可能调转刀头,成为刺向大周的一柄利刃。他心里仿佛燃起炽热火焰,从心脏的位置飞速流向四肢百骸,“将军,若你是王荣,见陈悉致逃来,言明此事与废旧兵器买卖有关,王家军即将有覆灭之祸,你会如何做?”
伍将军略一思忖,道:“翼州乃大周门户,王家盘踞此地已有数代,对此城布防极为熟悉,必先取翼州,再取太昌府。待整个西北版图纳入囊中,那时再去和陛下谈判,底气便大不相同。”
公孙先生忽然道:“非也。若此人得知殿下在城中,必先不惜代价,先取殿下。如此,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取西北,更有了和陛下谈判的最大筹码。”
伍将军突然单膝跪下,难以弯曲的右膝“咚”地砸在地上:“属下恳请殿下三思,您万万不可留在翼州。”
“本王不会活着落在反贼手里。”景祯开口道,声音不高,可那话语里的决绝之意,却让公孙先生和伍将军心神剧震,说不出话来。
景祯负手看着舆图,整个太昌府横亘在他眼前,舆图上清晰地展现着一座座城池、几条重要的水系和巍峨的山脉,可他知道,那些空白的地方有着数不清的小村落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百姓。
这片土地虽然贫瘠荒凉,却养育着几十万大周子民。这是他的封地,他是这里的王。
谁都能退,王不能退。
那便来吧!看他周景祯是否能够担起身为王的重任,守住他的疆域和子民。
“传本王令,即刻起全城戒严,所有密道、城门全部封死,任何人不得入城,天上一只鸟都不许飞进翼州。”
“请将军将兵力集中部署,轮班守卫城池。带人把陈悉致私库里的所有兵器清点分发给将士,弓箭手备足羽箭,全部上城墙,瓮城藏兵洞里备上滚石和生油。”
来吧,这是大周的疆土!看谁胆敢来犯!
翼王府一夜未眠。连客居于此的人亦感觉到某种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氛,难以安寝。除了张老头儿和青豹一觉睡到天亮,其他人几乎都未曾合眼。
英子和细丫的床铺在厢房里,可晏姑娘房里的油灯一直不曾熄,她俩也不敢睡实了,隔一会儿就要去看一回,每回都看到姑娘衣衫整齐地坐在临窗的小塌上,对着油灯打盹。她俩劝说无用,实在难以理解,为何非要坐着受罪?光看着都觉得难受。
晏晴满心苦衷无法言说。有一次她困得差点趴在小几上,离油灯就只剩一公分,都快燎着头发了。如此辛苦,就是怕那位殿下突然到来。她是打定主意决计不从的。
中午的时候那位殿下来了一次,饭也没吃就被她成功气跑了。可她心里没底,毕竟这是在人家的地盘,那人又位高权重,得罪狠了恐有性命之忧,万一他又来,她大喇喇睡在床上,岂非让人误会她改了主意?
所以只能提心吊胆熬着罢了。
后来她似乎趴在小几上打了个盹,也不知睡了多长时间,迷迷糊糊一激灵,只见窗外已有微弱熹光,面前的油灯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
真是腰酸背痛。她刚准备直起身伸个懒腰,动作却突然定住了,脖子后的汗毛“唰”地竖了起来。
一个人坐在对面,正看着她,也不知看了多久。
我觉得我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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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孤云独去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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