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晴不安地动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发现身上披着一件墨色大氅,随着她的动作滑落下来,也不知是什么动物的皮毛做成的,非常厚实暖和,怪不得她睡梦中也未觉寒冷。问题是,这大氅显而易见是男子款式,不作他想,一定是面前这个人的。
大氅上还有清冽的松柏气息,她对这个味道不算陌生。刚才她睡得太沉了,脸莫名有些发烧,她讪讪地站起来:“殿下怎么来了?”
景祯在她对面的塌上坐了已有小半个时辰,见她睡得香便没有叫醒她。院里那两个粗使丫头,听到他进门的动静后倒是赶来了,战战兢兢跪在门口请安,他刚说了声退下,那俩没眼色的就如蒙大赦般爬起来跑了,此后连热茶都不知给他送一杯来。
再看那姑娘趴在小几上熟睡,两个蠢丫头,都不知给她披上一件厚点的衣裳御寒,任由她这般冻着。他解下大氅披在她身上,突然就满心恼火,直想把林笙拎过来痛揍一顿。
伺候的人如泥胎木偶,安置的屋子也不堪入目。他环顾四周,脸上露出愠色,自己头一回放在心上的人,在府里却受到如此慢待。这么下去,连她自己大概也会觉得自己无关紧要了吧!
可他知道,并非如此。从他明知她对他无意,却身不由己地走到这个侧院时,他已经再一次确认,自己真的对这来历不明的女子上了心。明明已经一天一夜未曾合眼,商议了那么多让人头痛之事,离开书房之后,他却不想回自己的院子歇息。那里太旷,太冷清。他渴望看一看她,在她身边,他才能短暂地忘记那些蛰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才能放松下来。
而看她不适地蹙着眉睡着,他发现自己竟会舍不得,心里有一种陌生的叫作怜惜的情绪。
他困惑又欣喜地体会着这隐秘的心情,这是一种甚为新奇的感受。
此时她带着惺忪的睡意茫然站着,呆呆地看着他,额头的碎发有几缕凌乱毛躁,面颊上还有衣褶印上去的红痕,清澈的杏仁眼雾蒙蒙的,唇色红得像涂了口脂,比起白天的清丽灵动,现在的她有一种别样的娇憨之态,让他恍然失神。
“殿下?”见他久久不语,似乎有无可言说的暧昧在这方空间里弥散开来,晏晴只得硬着头皮开口。
“若你不满意,回头把屋里这些拆了重新布置便是。为何这般作践自己?”景祯回过神来,皱眉道。
什么满意不满意的,他根本就不明白!果然,他们之间隔山隔海,隔着不知多少个朝代。晏晴忽然就很泄气。本想再提一提离开的话,看来也不必再说了。她赌气般移开目光。
“你的睡相很差,没有人告诉过你吗?”景祯还是没忍住,站起来,抬手为她理了理鬓角的乱发,语气里是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温柔。
面前的男子一身墨色锦袍站在清泠泠的熹光里,身姿颀长,眉眼深秀,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专注地望着她,晏晴的心跳得有些急,随即不着痕迹地退了半步。
心仪之人含羞带怯站在面前,本该是何等旖旎的画面,可什么雨打娇荷半垂头,在这姑娘身上注定是不会发生的。她似乎连害羞都不熟练,红着脸直眉瞪眼地看着他,他莫名愉悦,忍不住又抚了一下她的头发,笑了起来:“饿了,去给我熬碗小米粥。”
晏晴晕乎乎地去了厢房,晕乎乎地守在那熬好了粥,待她端着一盅热粥回来的时候,那人已经靠在窗边睡着了。熹光透过薄薄的窗纸映在他的面庞上,俊颜越发清冷如玉。他眼下有淡淡的青黑色,她不知道他遇到了什么难事,似乎心事重重又疲惫至极,睡梦中也紧紧皱着眉头。
她犹豫了一瞬,轻轻将瓷盅放在小几上,又将先前滑落在塌上的大氅捡起来给他盖上。
手指不慎碰触到他的肩,她触电一般缩回手,荒诞不经的感觉再一次浮上心头。是什么诡异的力量,将她拉扯到这个闻所未闻的时空,和这些人在这个时间节点相遇?
面前这人,青虎兄弟俩,还有其他人都不知道,她和他们明明近在咫尺,却常常感觉隔着看不见的屏障,她不敢和他们靠得太近,时刻提醒自己只是个旁观者,唯恐一旦打破界限,投入太多感情,真的就被卷入了时空的乱流,从此没顶。
她默然握紧了拳,再没看他一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院门外站着王府护卫,她无法出门,便找了间空着的厢房坐了许久,直到日头渐高,阳光洒满了院落,气温上来了,她也渐渐犯困,迷瞪了一阵。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恍然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透过厢房的窗子,只见身着轻甲的林笙大步跨进院子,疾步走到正房前,在门口单膝跪下大声道:“殿下!城外斥候有急报。”
晏晴还没从一数到十,翼王殿下周景祯便出现在门口。黎明时分熹光中的温柔,仿佛只是她的幻觉,此时的他面容冷峻,整个人似一把出鞘的利剑。
林笙站起来,躬身附耳向他禀报,他面色一变,两人便急匆匆离开了院子。
晏晴不知道发生了何事,那也不是她能操心的。院门口依然站着两个不苟言笑的护卫,她走到门口看了一眼便回房了。
小几上的瓷盅显然未曾动过,粥已冷透。她把盅盖丢开,疲惫地合衣躺倒在床上,却睡不着,睁着眼睛望着帐顶繁复的花纹,心里乱糟糟的。
与此同时,翼州城和边防军大营中间的茫茫戈壁上,几座沙丘之间,陈悉致命人支起预备安置灾民的一百顶帐篷里,此时住满了羯秣族士兵。
他们的营帐昨夜被烧得七七八八,王荣命他带着两百个族人连夜赶到此处驻扎,若真打起来,他们将是第一把砍向翼州的刀。
巳时三刻,日头渐高,羯秣少主乌格尔站在简陋的大帐外,手中把玩着银刀,神色沉沉地看着远处翼州的方向。他目力极佳,捕捉到天上出现的一个黑点,立刻用羯秣语大声唤道:“桑奇!”
几步远的地方,一个三十来岁的羯秣族精瘦男子钻出帐篷,顺着乌格尔指的方向向天上看去,“沙鹰!”他惊叫起来,立即将食指和拇指放在唇上,打了个尖利的呼哨。
天上的黑影似乎得了指示,很快调转方向向下俯冲,朝他们飞来。他们发现这只鹰飞得极为不稳,最后几乎是掉在了他们营地里。
桑奇急忙跑过去,将那摔得半死的鹰捡起来呈给少主,只见它鹰目紧闭,一条腿似被箭镞射断,血还未曾干涸。
伤得如此之重还能坚持飞回,不愧是强悍的大漠沙鹰,天空的主宰。
所幸它另一条腿上依然牢牢绑着布条。乌格尔取下一看,便递给桑奇:“阿勒好样的,果然还藏在城中没被抓住。这是他拿命探来的密报,立刻快马送到王将军手上。”
桑奇得令,小跑着离开。乌格尔一扫先前的沉郁之色,站在营帐中央嚣张地大笑,“兄弟们,把剩下的羊都宰了吃肉。最迟今晚,老子带你们去抢翼州!”
十几里外的边防军大营中,王荣刚升帐,帐外通传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古尔曼求见将军!”
王荣道:“进来。”
只见换上甲胄的古尔曼挑开帐帘走近,单膝跪下:“将军,陈悉致醒了。”
王荣挑眉:“哦?此人神志可还清醒?可有说出账册下落?”
古尔曼神色犹疑,小心地看了一眼王荣身旁的曹良,道:“此人醒后便疯疯癫癫,说了些大逆不道的话,让属下带给将军。”
“说。”
“他说他悔恨至极,毒杀了妻女跑到这里真是大错特错,翼王分明早察觉了他和将军的铁器交易,铁了心要把王家和他都一网打尽。将军一直作壁上观,见他倒了血霉,只知问他要账册,还试图把王家摘出去呢!做梦!真是死到临头都不知!”
其实后来陈悉致还跪在地上,求他带上陈慎赶紧逃跑,这话他忍住了没说。
王荣闻言,神色瞬间阴沉。
就在此时,羯秣族派人送来了刚从翼州取得的密报。
那仅一指宽、似乎是谁的内衫上撕下的肮脏布条,被王荣拿在手里盯了半晌,最后交给曹良,一字一句地道:“周景祯,果真在翼州!”
曹良惊异万分,随后却神色激动地跪下:“元后嫡子,国之储君,抵得上几个太昌府!少主,此乃天助我也!”
王荣心中天人交战,脸上肌肉都在痉挛,清隽面容几乎扭曲。帐内气氛仿若凝固,在场之人均大气不敢出,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许久之后,王荣长出一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
“点五百精兵,把老夫人和本将家眷送往乌孙,校尉以上所有眷属随侍。”
“即刻命人盘点粮草军械兵马,检查云梯辎重,准备攻城。”
“时间,就在今夜!”
翼王殿下:这姑娘睡相真差,还流口水!(嫌弃脸)
晏晴(冷笑):偷窥女孩睡觉还有理了?还一看看一个小时不出声!殿下你是个变~态吗?
翼王殿下:满嘴胡吣。走了走了,没空跟你掰扯,本王还有仗要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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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孤云独去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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