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霖瞬间清醒。
亚瑟似乎也吓了一跳,顺势退后半步:“醒了?”
甘霖沉默片刻,感受到角上残留着一点触觉余韵,毫无疑问,属于紧而韧的皮革手套。好在外形、色泽、硬度上,角都同真正的盘羊角无异,方才的惊醒,也可以解释为天性警觉。
果然,就不该对蛇类抱有任何幻想。
他在心底冷笑,面上却分毫不显,只朝亚瑟点点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拘谨地问:“警官,您多久来的?”
“有几分钟了。”亚瑟别开脸,低声说,“抱歉,我原本想等会儿再叫醒你。但你好像做梦了,要在长椅上翻身,我见你人快掉下来了,就伸手扶了一把……只扶了角,没有乱碰。”
他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去,最终没了响儿。
休息室一时陷入奇怪的沉默。
甘霖没料到亚瑟会主动提,更没料想对方非得将事情经过说得如此清晰,像是生怕自己沾染骚扰之嫌。
可偏偏甘霖的确做了梦。
甘霖有点不满,但又不得不承认,亚瑟所说合情合理——对方如果当真在试探,那么怀疑的种子从何处滋生?他们才相遇一夜而已,此前从没见过,亚瑟又何必对他抱有敌意。
“原来如此。”甘霖摸了摸自己的角,轻轻道,“谢谢您。”
“客气。”赫塔维斯垂眼看着他,倡议道,“现在刚六点,我交完班了。要不,一块儿吃个早饭吧?吃完,我开车送你回流光歌剧院,回家顺路。”
“食堂是免费的,你不用有心理负担。”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堵得林白不好再拒绝。果然,对方再三感谢,挣扎着要起身。
“慢点,”有同事打招呼,赫塔偏头分了分神,只嘴上念叨,“不着急。”
话还没尽,就听“扑通”一声响。转回一看,笨手笨脚的小盘羊团着他的警服外套,乱七八糟地扑倒在地。
……按理来说,羊属基因携带者,肢体协调性应当很不错。或许是因为脚踝受伤,又或许因为头一次被请吃饭,林白有点头晕目眩。
他很快蹲身,贴心地搀扶起对方。向下看时,见林白脚踝虽然消了些肿,可是淤血仍然团聚,瞧着甚至比夜里更加触目惊心。
莫名的,赫塔目光朝上,似有若无地瞥了一眼林白的脖颈。
那里什么痕迹都没有,十分光洁。
“谢谢您,”林白无措道,“不用扶……抱歉,我有点睡懵了。”
“没关系。”赫塔绅士地松开手,嘱咐道,“跳着走容易中心不稳,把着力点放到右脚,左脚跟轻轻点地就好,慢慢来。”
林白满怀感激地“嗯”了一声,扶墙慢慢跟随在身后,又乖乖到座位上坐好,等待赫塔从窗口取回营养膏。
赫塔维斯原本拿了两盒哺乳类的M2型,和两盒爬行类的R2型。可片刻后,他又放入两盒节肢类A2,两盒R2,甚至连鸟类和两栖类的都拿了。
于是,甘霖眼睁睁见亚瑟端着满满一餐盘营养膏回来,包装五花八门,鸟类那盒最夸张,顶部印着扭成爱心的长条软虫状图案。
亚瑟拉开椅子,坐在他对面,打开属于自己的两盒R2型,将剩余的全推到甘霖面前,体贴道。
“不知道你究竟最喜欢哪种口味,所以各自拿了点。”
在郁京,由于新世界食物种类匮乏,几乎只能天天吃营养膏,异食者并不罕见,吃腻了自己对应伴生基因、想试试新口味的人比比皆是。因为过分普遍,已经算不上小众癖好。
甘霖嘴角抽动,放在桌下的手将衣角揪成整团后,才强迫自己面露感激。
“您太贴心了。”甘霖说,“这怎么好意思?”
他明白做戏周全的重要性,只好硬着头皮,各拿了一盒M2和A2,把剩余的推到旁边去,又深吸一口气,视死如归地打开那盒A2型,挖起一勺送入口中——
太难吃了。
一股浓烈的铁锈味在口中爆裂开来,混合着难言的、绵密的腥,蛋白质似乎经历过特殊发酵,后调是浓缩柠檬的酸,和泛到喉口轻微的苦涩感。
“原来你喜欢A型营养膏。”亚瑟目光柔和地看着他,“我记得,汇织区最多只能买到3级,2级普遍比3级味道更浓郁,是不是也更美味了?”
“味道确实很棒。”甘霖偷偷咬牙切齿,“比A3型好吃多了,谢谢您!”
“举手之劳,”亚瑟温声道,“不用这么客气,我把多余的放回去。”
说着,赫塔维斯就站起身,可他才刚摸到餐盘一角,就被林白摁住了手腕。
“警官,”林白问,“您不尝尝看吗?”
赫塔微微一愣:“什么?”
“其实,各类营养膏的风味,都有其美妙独特之处。”林白神色认真,“您之前只尝过R2吗?那实在丧失太多乐趣了,多多体验,就会发现生活处处是惊喜。”
说着,他迅速摸出剩余那盒A2,推到赫塔跟前,还贴心地开了盖,配上勺。
“我个人最推荐这一款,”林白满脸真诚,“警官,您试试看嘛。”
如果是赫塔维斯,当然可以面无表情地直接拒绝。
可惜,亚瑟这种温和体贴的性格,注定会顾及身边人感受。林白话说得这样恳切,亚瑟哪怕再不情愿,也最少得尝尝看。
不对,警署严禁食物浪费,如今林白已经开盖,他最少得吃完这一盒。
……早知道,就不这么见缝插针地试探了。
两人相对而坐,彼此进食A2的速度都越来越快。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实在不好说究竟是因为太难吃、想尽快结束折磨,还是因为美味、迫不及待地要充分享受。
直至M2和R2分别拯救了各自饱受摧残的味蕾。
再尝到菜疏味时,甘霖才重新活过来,清甜压住了酸与苦,他小口小口地品尝,直至口腔再无怪异感时,才劫后余生般呼出一口气,放下了餐具。
“我吃好了。”甘霖礼貌道,“谢谢您,A2味道如何?”
亚瑟沉默片刻,说:“很特别。”
甘霖的坏心情,就这样随着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一扫而空。
以至于亚瑟将他带上浮空车,穿越立体交通轨道时,他依旧维持着愉悦,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亚瑟聊着天。
亚瑟已经换回常服,穿驼色毛衣和浅灰风衣外套,没了那身规整的黑色警服,他整个人甚至有点复古的书卷气。如果没有竖瞳与蛇尾,很难想象他的伴生基因竟然是黑曼巴蛇。
“我的性格大部分来自母亲。”赫塔说,“她很喜欢用古老的方式读书。可惜,旧世界倾覆后,现在已经鲜少生产纸质书籍了。”
“底巢集市偶尔有卖,”林白眨眨眼,“一旦有空回去,我会帮你留意的!”
赫塔维斯温声道:“谢谢。”
车往流金歌剧院的方向开,速度并不快,所行也是贴近地表的下方道。曙光区的立体交通道路区域,几乎可以直接与市民在城市中的财富地位画等号。走这条道,无异于向林白宣告,“亚瑟”的确只是警署最底层的小职员。
可晨曦依旧透进了前挡风窗,在林白琥珀色的眼底拓出柔软的芒,他满脸新奇快要溢出来,扒在车窗边,被风淆乱了小银卷。
在经过某栋建筑外时,林白捂住了耳朵。
“那是公寓涌风系统。”赫塔维斯顺口说。
林白侧目,拖长声音问:“公寓——涌风系统?”
“它会集中在清晨七点前向外吐纳,不过持续时间很短,几分钟就会结束。”赫塔补充道,“不过,也不是所有公寓都有配备。”
“它专为高级公寓提供定制空气净化服务,说是致力于让业主获得‘呼吸到郁京最美好的空气,仿若漫步于旧世界森林’的入住体验。这小区竟然有,我看看……”赫塔状若无意道,“难怪了,这里是千枫。”
千枫正是卡努斯遇害的公寓。赫塔维斯说完这一句,林白却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试着张开五指俘获风。
他看起来,根本没空搭理话里藏着的“难怪”,也无暇多问什么,叫赫塔准备着的话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只好问:“第一次来曙光区?”
“嗯,”林白认真解释道,“曙光区的通行证很贵,名额也很有限。如果不是老板心善,我可能一辈子也来不了。”
他顿了顿,终于主动问:“警官,您是曙光区出身吗?”
“不是。”
“我是在汇织区长大的,”赫塔淡淡道,“现在还没拿到曙光区户口,我从前住在汇织的南麓街,你知道那地方吗?”
甘霖再熟悉不过了,因为晨露就位于南麓街。
“南麓街?”甘霖一愣,“我和弟弟就住在那儿……可我从来没见过您。”
“你也住那儿?”亚瑟有些惊喜,随即稍显遗憾,“你们兄弟才去不久吧,我已经搬离汇织区快十年了。”
亚瑟继续说:“南麓街街口有个倒立的拟真树屋,对不对?再往里走,道路呈丝状,裂向五方,又最终汇拢于尽头。”
严丝合缝,一点不差,晨露就开在第三条细岔上。VR伴生寻路模拟装置的体验虽然也能还原细节,可街口的拟真树屋去年就拆了,现在只剩下破旧的、裸露线路的桩。
原来是这样。
亚瑟与自己,竟然也算是某种旧世界意义上的同乡。地缘情谊很奇妙,能叫两个陌生人之间的距离迅速拉近,游子间更是如此。
那么,适时加以利用,或许能在相熟后,为他探听卡努斯案件的内部消息,提供新渠道。
甘霖扭头看亚瑟,惊喜道:“原来长官您真的……”
“现在是非工作时间,”对方温和地说,“以后叫我亚瑟就行。你的脚踝扭伤有些严重,最近几天都不要干重活,等今晚下班,一块儿吃个饭吧?”
浮空车缓缓停滞,他朝甘霖笑了笑。
“去吧,晚上见。”
甘霖随即挥手告别,直至对方的蛇尾灵活卷闭车门后,他才转过身,一瘸一拐地缓缓朝歌剧院走,揉搓耳朵的同时,将一枚泛粉的仿真微型通讯器,摁在耳廓内部。
细密的小绒毛一遮挡,凑近了也难瞧出异样。
很快,对面就传来慈蛛的声音。
“我今天一直在尝试破译私域信息。”慈蛛沮丧道,“这地方保密权限太高了,没成。只能按你的法子来了——先打入锈带组织内部,再借力攻破。哦对了,齐泽有再联系你吗?”
“还没,”甘霖想到那枚定位器,“估计得再过两天。”
“对了慈蛛,帮我查个人。”
午后三点,林白终于支撑不住,他脚踝有伤,终究还是被工友搀扶,一瘸一拐回到了临时宿舍。渡羽看在眼里,没多说什么,只差人往他床边放了许多仿生花原料。
甘霖哪儿会编这个?
晨露店里所有仿生花,都是慈蛛一个人编的。
他把工服堆叠在被褥上,架高了淤血的踝骨,工友们前脚锁门刚走,他后脚就打通讯求助。
简单上手练习的同时,甘霖顺口问。
“怎么样,查到多少有关亚瑟的信息?”
“很全面。”慈蛛言简意赅,“从出生到现在,全都有迹可循。”
“那就好。”甘霖嗯一声,“以及陆明哲诊所外的监控……”
“这个往后放,先说亚瑟。”慈蛛欲言又止,“我总觉得他的生平经历,存在几处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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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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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假作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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