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粘稠夜

忽然,有什么东西被垫到脚踝下方,触感柔和。

甘霖垂眸一看,是团黑色的、多次折叠的布料。

亚瑟的警服外套。

“去医院太麻烦,”亚瑟道,“吊高有利于消肿,但你身上只有工服。抱歉,冒犯了。”

“长官,”甘霖喉头滚动,“……谢谢您。”

对方温和一笑:“顺手而已。”

“安静坐一会儿。”他说,“给你取只冰袋敷一敷。”

甘霖当真不动了,乖顺地目送亚瑟离开休息室,直至最后一小截蛇尾也看不见,彼此都彻底离开了对方的视线。

赫塔维斯微微,钻进储物间内,顺手锁了门。

截至此刻,他终于得以片刻闲暇,给萧巡发去消息。

“查查这个人。”

很快,他就带着冰袋,回到了林白所在的休息室内。对方小臂搭在膝盖上,似乎正发呆。

“久等了。”赫塔微微一笑,朝林白走去,又单膝蹲在对方身前,开始摆弄冰袋。

在甘霖眼中,亚瑟穿着紧身马甲与白衬衣,眼皮低敛,专注着手上的动作。他脑袋压得蛮低,几乎垂到了自己胸前。因而很轻易的,就能注意到对方稍显深邃的五官。

“长官,”甘霖问,“您是混血么。”

“你是想问人种,还是伴生基因?”

“都有。”

“那么,都是。”亚瑟温和道,“我父亲的伴生基因是黑曼巴,母亲则是水獭。至于人种,祖上似乎有过跨洲婚姻,但那已经是旧世界的说法了。”

像是礼尚往来,甘霖也主动开了口。

“您品性这样好,家庭关系一定很和睦。”他状若无意地说,“我虽然从没见过爸妈,但有一个可爱的弟弟。”

赫塔放好冰袋了,接着坐到林白身旁,不动声色地问:“你是为了弟弟,才来曙光区工作的?”

林白轻轻“嗯”一声,他咬住唇,似乎在纠结是否应当袒白,殊不知赫塔维斯已经洞察了有关他的一切——从出身,家庭,工作,到小小的晨露花店。

林白的遮掩很薄。

这只小盘羊,自以为没签署临时工协议,就无法轻易被调查透彻。但拙劣的谎或许能够骗过“亚瑟”,却没法而瞒住SEC的探员。

除此之外,林白的心理素质也不大好,就连小谎也会暴露心虚。清晨在升降安检区的那次腹痛,应当就是过分紧张的结果,因为他惧怕被当做偷渡者拒之门外,丧失来之不易的机会。

赫塔维斯想,在林白二十年的人生中,或许鲜少受到过善意。

因此,才会在“亚瑟”如此微小的关怀前,就迫不及待地流露真心,试图寻求共鸣。

林白睫毛垂落,静而哀怜地发抖,他沉默了好一阵,才终于鼓足勇气开口。

“我的弟弟,”林白哑声说,“他生病了,情况越来越糟糕。”

赫塔问:“什么病?”

“自闭症。”林白勉强笑了笑,“阿慈,他从小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他几乎从不说话,不吵不闹,也不笑。我最初以为只是早熟,直到看见他用刀割自己。”

赫塔将一杯热水递到林白掌心,后者乖乖接过捧着,脸氤氲在白雾后,显出几分遥远。

“疾病基础认知……”

“那是汇织区才会教授的义务课程。”林白喃喃道,“其实,我和弟弟出身于底巢。”

——居然比想象中还要坦诚。

亚瑟连忙说:“抱歉。”

“没关系。”甘霖眨眨眼,“现在,我和弟弟已经在汇织区定居了。”

“不过底巢,您应该也有所耳闻。那地方没什么好医院,肮脏、混乱,处处都在酗酒、抢劫、闹事,每时每刻都有人死于乱斗。活着已经很不容易,又有谁会关心阿慈的病?可他才五岁,还那么小。”

“我作为哥哥,我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

“从底巢到汇织区,”亚瑟体贴道,“很辛苦吧?”

辛苦,其实远远不足以概括这条险途。两块人造天幕将新世界一分为三,曙光塔照不到底层漆黑的窄巷。无论是从底巢,还是从汇织区抬头仰望,天幕都是一道锁。

一个高耸的世界,仅仅只有几条贯通三区、长达千米的跃升之路。

甘霖在想起某些往事前,及时收回了漫思。他看向亚瑟,眼眶稍稍泛了红。

“来到汇织区后,”林白说,“我才发现,自己对机械一窍不通,不敢和雇佣兵打交道,没法儿替人维修义肢。此外,我是羊属基因伴生者,力气很小,日结的活儿轮不到我;各种基础营生都有自己行当的规矩,也差不多满员了。”

“但是,很少有人会在汇织区卖仿生花?”赫塔维斯顺着讲述,温柔地问,“林白,你很喜欢花么?”

不知怎的,赫塔联想到卡努斯案的资料,其中有张照片,是甘霖在南柯期间拍摄的。对方脖颈微垂,侧目插一束真正的玉兰花,睫毛在红瞳下投出纤长的影,温驯得十分完美。

却也十分虚假。

与之相比,林白则是生涩的,因为太过坦诚、戒心浅薄,显现出一种笨拙的可爱。

“当然。”

甘霖毫不犹疑,腼腆道:“花,很漂亮。虽然从没见过真正的花,可编织仿生花的过程,就像给自己织梦一样。”

“曙光区有真正的花。”亚瑟稍显局促,“不过,我也还从没亲眼见过。”

“我知道。”甘霖说,“夫人小姐们看腻了,或许也会想买些小玩意儿尝尝鲜吧?所以我才冒险来了……长官,我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多卖一些仿生花,阿慈的病才能尽快好起来。”

他鼓足勇气,捏了捏亚瑟的袖口。

“求您了,帮帮我吧。”

眼前的三级警员沉默良久,终于叹了口气。甘霖知道这是妥协的意思,意味着亚瑟愿意帮他隐瞒,于是他轻轻提起唇角,感激道:“谢谢!如果您愿意的话,我送您一束花吧?”

“现在是凌晨四点,”亚瑟没接他的话,只看了看时间,“你可以在休息室内眯一会儿,等天亮再回去,夜里不安全。”

甘霖思索片刻,诚恳道:“警官,您人真好。”

亚瑟这回没再说什么,转身出去了。甘霖就抱着膝,将下巴贴在膝盖上,小幅度地轻轻蹭,漫不经心地想。

灵缇警官陈星说,因为卡努斯的案子,致使警署加强了夜间巡查,那么凶杀夜坠毁的浮空车肯定已经被处理,赫塔维斯如今能查到哪一步呢?

一声轻响,休息室的灯关了。只剩甘霖轻浅的呼吸,与角落“雨珠”微弱的反光。

郁京的后半夜便是如此,会进入每日极其短暂的休憩。甘霖就坐在昏暗里,静静地等待黎明——他原本是这么想的。

然而,不知不觉间,他坠回到粘稠的梦境,又见到了底巢的雨季。

严格来说,底巢其实是不会下雨的,因为这里没有真正的天空,看不见流云与太阳,只有踩过坑洼时带起的脏风。

每年雨季到来时,整个曙光区都要欢呼,汇织与底巢的市政也跟着庆贺,从人造天幕间洒下拟态水珠。于此同时,曙光塔与天幕广播系统就会齐齐宣布:

【郁京进入了伟大的雨季。】

只是底巢的人造天幕年份已久,坏了也很少修理,所以许多地方不再亮起,也不再有雨降落,只能长久蛰伏于黑暗中,将杂乱的霓虹视作光源。

三盘巷正是其中一处。

三盘巷,顾名思义,夹在逼仄混乱的城市缝隙中,像蛇一样蜿蜒、扭曲、缠绕,还像蛇一样阴湿、冷腻、不近人情。这里住着的,却是一群温驯的羊属基因伴生者。

甘薇就是三盘巷的居民之一。她还很年轻,有一头漂亮的银色细卷发和小只小羊角,总穿一件无袖长裙,快活地穿梭在霓虹间,向食草类基因伴生者们售卖自制的营养糊。

这种东西并非集团垄断制造的营养膏,它胜在原料免费、制作成本低廉,主要取自底巢特定区域的暗苔和耐辐射菌类。甘薇有一双巧手,经她调制后,这些东西竟然可称美味。

因为价格低廉,即便能量转换价值远不如营养膏,也依旧会有买不起营养膏、或想要改善口味的居民愿意购买尝鲜。

无论是挖原料还是贩卖,甘薇总会将一只小小的襁褓抱在怀里,每当有谁好奇来问,她就大大方方地隔着点距离给人瞧。

“喏,这是我的儿子。”

“你问爸爸在哪儿?他老爸早就死了!”甘薇清脆地笑,“孩子跟我姓,叫甘霖。”

“为什么要叫霖……因为整个郁京都喜欢雨季!雨季多好呀,人工降雨后,暗苔和菌类就能长得更欢,市政还会给发情期补贴,偶尔发些基本物资,别的时候可没这些好事。”

“喜欢雨季,也会连带着喜欢我的小甘霖吧?”

事实证明,甘霖的确很受欢迎,从来都是孩子堆里最惹眼的那一个,漂亮得十分突出,甚至有些突兀。

他与甘薇长得极像,唇红齿白、灵动活泼,也总爱和甘薇一起四处走动,跳跃在黯淡的三盘巷。母子二人生来都是银色卷发,走街售卖时,像两团洁白的云,柔软地飘荡。

自甘霖记事以来,生活从没宽裕过,但得益于甘薇的谋生本事,两人总不至于饿肚子。

每当人造天幕黯淡下来,甘薇就带他回到小小的家,两人共煮一锅营养糊,盘腿坐在床上,相互讲述今天的烦恼与趣事。

“今天街口的山羊阿叔有送他家小子上学诶,”甘薇抿净小勺,顺手敲了敲儿子的头顶,“小霖,你想不想读书啊?”

旧世界覆灭后,福利制度随之倾覆,郁京建立之初,尚无构架三区完善教育制度的能力。截至现在,义务教育体系也只覆盖了曙光区和汇织区,部分推及至底巢。

不过底巢学校数量稀少,义务学制仅有三年,学习的科目也很有限。

五岁的甘霖捂住脑袋,好奇地问:“是要去学校吗?”

“是要去学校呀,”甘薇说,“就去最近的那个,离咱们三盘巷只有两条街。”

甘霖脸上的兴奋一闪而过,随即却把脑袋埋进被子里,朝妈妈撅起小小的尾巴。

“不去。”

他声音闷闷的:“去学校,就不能和你一起卖营养糊了。”

“营养糊每天都卖,不腻吗?”甘薇噗嗤笑出声,“好啦,知道你舍不得妈妈。那等你去上学了,妈妈也去学校外头支摊,你下课就可以跟妈妈一起卖,还可以请小伙伴一起吃,好不好?”

甘霖唰一下从被子里拱出来,他仰起脑袋,眼睛亮晶晶地问:“真的?”

“真的,”甘薇伸出小拇指,“妈妈跟你拉勾。”

小孩得了允诺,开心地翘着耳朵,兴奋道:“去学校,可以学什么呢?”

“嗯……”甘薇想了想,“可以学零件修理、管道维护、回收材料识别之类?这些都是我听山羊阿叔说的。”

“啊?”甘霖有点失望,对甘薇刚刚提到的这些都不大感兴趣,“没有别的了吗?”

“听说汇织区的学校能学到更多,如果到了曙光区,甚至可以用芯片辅助学习,”甘薇揉揉儿子的卷毛,“说不定,小霖将来可以去到更高更好的城区,也说不定……”

她犹豫片刻,又试探着碰了碰甘霖的角,后者当即躲开了,笑道:“好痒!”

甘薇也跟着笑,将没说全的话补齐了:“也说不定,小霖将来会成为肢体科学家,可以弄清楚你的角究竟怎么回事。”

甘霖听到这儿,扑进妈妈怀里,摸了摸甘薇的小角。

“妈妈,我这样摸你的角,真的没有感觉吗?”

甘薇摇摇头:“没有哦。不止妈妈没有,别人也都没有。小霖,你是特别的。”

甘霖有点难过,想要把角藏起来了:“只有我这样,那我是坏的吗?”

“特别不意味着‘坏’呀,”甘薇耐心道,“我们在盐堆里发现了一粒糖,就说这粒糖是‘特别的’;在一堆营养膏里找到了妈妈的营养糊,那么营养糊也是‘特别的’。”

“你会觉得糖和营养糊是坏的吗?”

甘霖摇摇头。

“所以说,无论小霖是盐还糖,妈妈都很喜欢你,大家也都喜欢你的。”甘薇眨眨眼,正色道,“不过,好人喜欢小霖,坏人也可能喜欢小霖。”

“所以,角有触觉这件事情,小霖要藏得很好很好,千万不能让除了妈妈以外的人知道,记住了吗?”

甘霖用力“嗯”一声,很配合地伸手,去捂自己的角,可是好奇怪,落在角上的掌心怎么变得不再柔软?

体温似乎也偏低,像是……

像是某种隐秘的试探。

甘霖猛地睁开眼,向上望去——

晨光熹微中,他撞入一双黑色的竖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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