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流萤小筑的灯还亮着。
床榻上放着一张小几,姜云笙正披着外衣,埋首伏在案几上,聚精会神地提着笔,时不时还表露出苦于思索的表情。
“好了吗琼琚?”
连抬头看眼对方的空当都没有。
平平无奇如石,竟被她画上了精巧的五官,颇具神态。
距离成为一个活灵活现的石头小人,还差一步。
“好了好了,小姐看看这么长成吗?”
黑色粗线被琼琚的巧手码的整整齐齐,用剪刀裁过长短后,递给姜云笙。
姜云笙一把捏着黑线,另一只手顺势拿起烛台上的半截子红蜡,点燃后,等了一会儿,倾斜着让蜡泪滴在石块上,正好将黑色粗线和石块粘合在一起。
一个石头小人安静躺在案几上,神态娇憨可爱。
姜云笙开心极了,哼着曲子整理那些黑线,还贴心地弄了一个“髻”盘在顶端,全然没注意对面琼琚的表情。
那是有话说又不知从何开口,欲言又止的表情。
琼琚正琢磨接下来的话要怎么说,就看到姜云笙提笔,在刚做好的石头小人背后写上“琼琚”二字。
哭笑不得,她赶紧起身,千恩万谢接过这份厚礼。
这时,姜云笙才发现她一脸局促不安的表情。
“怎么了琼琚,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她懒洋洋地曲起身子,靠在身后的床围上,一副认真要听的神情盯着小几对面的琼琚看。
“小姐……”刚唤出这一声,后面要说的话就又藏在嘴边不肯出来。
“你说呗,什么事?”
大概是觉得凉了,姜云笙拉开棉被盖住脚,带着几分困倦往被里躲了躲。
“以后再说吧,小姐今日也是困了,先歇息吧。”
说完起身,结果被姜云笙扯着硬是坐了回来。
“琼琚,你是不打算让我睡了吗?这样吊着我。你我之间还需藏着掖着吗?”
话语中满是责怪不悦,却并未真的生气,眼角依旧带着笑意看她。
“那日小姐上轿后,夫人将我唤到一旁特意叮嘱,说……说是……让小姐千万不要同王爷圆房。”
“圆房?”
姜云笙眼角的笑意瞬间消失。
琼琚以为这话定是触了小姐心中大忌,毕竟小姐看王爷,全是藏不住的欢欣。
“这话本该一到王府就传给小姐的,只是一时忙没顾上,现在才说给你听。”
她原本是个做事稳重细腻的人,说话语速也是缓而不急。这会却倒豆子般,飞快地将这些话全部说出来。
然后就看着姜云笙脸上消失的笑意逐渐被疑惑替代。
“琼琚,怎样算是圆房?有孩子吗?”
琼琚呆住,张了张嘴,这下她是彻底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姜云笙长到十六岁,算起虚岁也有十七了,在姜家,她只是一个被养在偏院、且无人问津的女儿。
只有她陪着这位二小姐,府里的婆子、妈妈,从来都是围着大小姐转,根本不会踏入西角楼一步,更别说会跟姜云笙讲些什么为妻之道了。
因为,她对此事一概不知。
琼琚深深吐出一口气,摇摇头。
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郑重对她说道:“小姐,睡在一起都不行。”
“嗯好。”
她真的是困了,整个人都往下滑了几分,只好坐直,又左一下右一下扭着身子,往高拔了拔才又靠下去。
“万一……我是说万一,王爷若是真有个什么,你同他圆了房也就不好改嫁了。这是老爷和夫人的意思。”
眼皮沉重地快要睁不开,她放松下来,任身体滑下去,声音也轻飘飘地。
“知道了……”
其实,她没有认真去想改嫁的事情。
来到煦王府,她只觉得呼吸的空气轻松许多,其他的她暂时不愿想。
如果贺沉真的没了,她也应该可以自己选择留下或者离开罢。
屋里安静下来,空气中弥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看她是真的乏了,琼琚起身帮她掖好被角。
“刷啦——”
正睡得恍恍惚惚,姜云笙勉强睁眼,掀开棉被。
一双白嫩的脚丫子互相蹭着。
冲着琼琚哭丧着脸,语气里带着娇嗔:“琼琚,我脚冰的厉害,睡不实。”
“小姐等着,我去灌个汤婆子来。”
帮她重新盖好棉被,琼琚动作极轻地退到屋外,给姜云笙准备汤婆子去了。
府里的灯火又黯了几黯。
一行人穿过夜色,向流萤小筑走来。
走在前面的人穿着一件干净素洁的常服,衣襟处用金线绣着如意勾云图。身后跟着一位面目温和的嬷嬷,除此之外,还有七八个下人紧紧跟随。
行至院门外,脚步稍顿。
贺沉轻蹙眉头,脸上的神色和在浓墨的夜色里,愈发深沉了。
“让他们下去吧。”
张嬷嬷转身遣散下人,之后,跟着贺沉走近院内。
“吱呀——”
卧房的门被推开,两人走进屋内,张嬷嬷将门轻轻关上。
夜色又恢复宁静,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一走进来,贺沉险些被晃到了眼。
屋内灯火通明,好几盏灯正燃着,就连床榻的小几上也放着一盏。
小几旁的棉被下,蜷着一个身形,听到关门声也没起身,只是迷迷糊糊地问:“拿来了吗琼琚,快塞进被窝里,都春天了,夜里怎么还这样冷?”
声音困乏软糯,说罢,轻轻侧身,腾出一块地方。
贺沉仔细打量着这间屋子,眉头越皱越紧。
里屋的窗栏处别着两支风车,椅子上还扔着一个孩童的拨浪鼓。
外屋的桌上有一个打开的木匣,里面尽是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大多粗制滥造,难登大雅之堂。
之前他命人挂在墙上的《琼州山茂图》也不见了。
仔细打量一圈,没见着琴,连一本书都没瞧见。
京城第一才女的闺房,原是这般。
张嬷嬷站在一旁,显然也有些惊讶,之前这间屋是她亲自让人打扫布置的,现在竟是大变样。
贺沉绕过脚踏上放着的笔和砚台,在床尾处站定。
嬷嬷上前看到王妃已经在睡着,没敢出声,动手放下一侧的幔帐,待要放另一侧时,贺沉抬手示意,嬷嬷行礼退下。
好像有什么遮住了眼前的光,外屋的灯火猛跳几下,姜云笙倏的一下睁开眼,昏昏沉沉的脑袋清醒不少。
接着,她看到一个婆子的背影,缓缓往外退,顺带吹灭房间里所有灯盏。
唯剩床几上这一豆灯光,在漆黑中颤颤巍巍地亮着。
另一侧幔帐也被放下。
此刻,他们二人共同处在幔帐后、这一方狭小的空间。
她一个激灵彻底清醒,坐起身子往床角缩了缩,警惕地盯着床尾处、那个眼神深沉的男人。
贺沉在小几对面坐下,微微抬起手臂搁在灯下,原是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本书。
随着他一个轻小的动作,姜云笙这才发觉他发尾沾着水气。有一缕青丝不安分地耽在身前,凝着一滴水珠摇摇欲坠。
沐浴后的檀香气味四处弥漫,快速覆盖上她周身的所有,包括她自己。
这……不会是要与她圆房吧?
不见琼琚回来,想必被方才的嬷嬷拦在外头。
紧张和害怕袭上心间,她不知所措的抓紧棉被,眼睛丝毫不敢挪开那人半分,生怕煦王变成饿狼扑过来一般。
可他没有动,甚至没有在意她这些小心思。
深沉的眸淡淡扫过书卷上的字,片刻后,翻过书页。
四下静谧,只剩这一束孤零零火苗跳跃的声音,还时不时夹杂着贺沉压抑的轻咳声。
姜云笙起身,去外屋倒了杯茶水过来,放在小几上后又钻进了被窝。
“王爷,喝杯茶缓缓吧。”
随着又一声翻动的书页,贺沉不经意间回答:“嗯。”
心中喜悦流露而出,面对王爷的回应,她放松下来,眉眼弯弯地看着贺沉手中的《问天下》:“王爷在看兵书啊?”
也不管对方是否理会,她重新靠在床围上,像欣赏画儿似的看着他:“我有位表哥很是贪玩,打小就不爱看书,常常做一些犯浑的事情惹姑父罚他。”
“家里大人也没法子,管不住,后来姑父出事,被贬到很远的地方,还在狱中落下病根。从那之后,表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清亮悦耳的声音,在寒凉寂静的夜里响起,也不管对面的人有没有在听,她自顾自地说着。
“《天下问》、《无居》、《计湘生》,表哥看了好多好多兵书。前年南蛮崛起,多次侵扰我大宣边境,就是表哥替姑父出征,平定南夷之乱的。”
贺沉终于将目光从书卷上移开半分,如辰如海的眸光投向她。
“萧玉?”他挑眉问。
姜云笙点头,颊边飞起的两朵梨涡愈发显得她笑颜动人:“表哥现在还无法抽身离开,等过些日子安定了,说不准会来京城住几日。”
“王爷也曾驰骋沙场,抵御外族侵略,到时表哥来了,定会相谈甚欢呢。”
她如墨般的长发随着身体逐渐下滑,披散在枕边,声音越来越困倦。
“是吗?”
贺沉重新收回目光又翻了一页书。
“我表哥身手好,萧家的剑法他全部承下了,比我姑父要出色许多。”
没有回话声,她只留听觉在外,渐渐失去意识。
良久,贺沉不咸不淡地回:“哦,如此。”
“王爷,府里有猫吗?我家有一只,可淘……了……”
姜云笙闻着煦王身上散发出的檀香味,安心睡去。睡到中间,大概还是觉得冷,伸直了脚去探,最后寻得一片温暖,挨着才又睡熟。
看着在自己身边蹭了蹭的脚,玉瓷一般玲珑小巧,贺沉将被角掖好,就着这一盏微灯,继续看书。
*
早晨,阳光夹着几分寒意洒进门外的长廊上。
门外,左边立着年纪稍大的张嬷嬷,右边是琼琚。
她怀里的手炉早都冷了,可就好像还在散发温暖一般,她紧紧抱着,手指在冰冷的铜面上冻得已经麻木。
不知过了多久,门从里面被打开。
贺沉从屋内跨出,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带着张嬷嬷离去。只在喷薄的阳光里留下一张冷漠的背影,模糊不清。
琼琚起得猛了,差点没站稳,进去后看见屋里一切如常。
姜云笙在床上睡的正香,听到沉重凌乱的脚步声靠近,她被吵醒了。
睁眼就看到琼琚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冻得发紫。
“琼琚,你这是怎么了?快来!”
她抓住琼琚的手塞进被窝暖上。
“小姐,昨夜王爷都做什么了?”
姜云笙迷迷瞪瞪地回忆了一下:“不记得了,他好像就坐在床尾看书来着,后面我睡着了。”她努力又想了想摇头道:“真的不记得了。”
真是心大啊,琼琚急忙摸了摸,床榻只有里侧是暖的,外面冰凉。
一颗心这才放进肚子里。
小几上的灯早就燃灭了,不知是夜里还是今晨灭的。若是夜里,煦王怕是就这么坐了整宿。
姜云笙盯着她昨夜倒得那杯茶,忽而抿嘴笑。
“小姐,你笑什么?”
琼琚纳闷,是有什么天大的喜事吗?
“你看,”她笑的越发开心:“他喝光了茶。”
“啊?”
自家小姐怕不是傻了,王爷喝杯茶值得这么开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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