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五千年前鬼门关封印后,天垣族人便被困在了这个分隔阴阳两界的地方,过起了与世隔绝的……呃……徘徊于野人与古人之间的生活……
族里有处苦楝树林,林木后遮掩着一间堪称“花魁”房物的二层竹楼,竹楼的门前还贴着一副年寿已达几百年的对联。
这对联本是鲜艳的朱砂红色,可因长久受阴风摧残,现在已经变得惨白干脆。不过上面的字倒是还能看得清,而且写字的人水平不错,整体上一看也是遒劲有力,意蕴悠长,极具山谷气息。
再者,这对联还颇有警醒韵味,读作,“生前不怨俗尘事,死后喜度鬼门关”,而横批“门主喜迎你”这五个字却有点不尽鬼意,不知出自谁的脑洞。
“啥?!阿宵不见了!”
阿宵正是被江渚捡到的那个男孩,而此时喊这话的是天垣族一百零一寿龄的老巫祝彭咸,族人尊称其为彭老。此话一喊出,连屋外挂贴的那份横批都被惊得攒动摇摆,生动演绎了啥叫“来呀,门主喜迎你呀”。
不过摇摆打颤的不止横批,还有站在彭老面前的一个背着箭袋,拿着长弓的年轻人。这年轻人名叫游茏,一张苦大仇深的方正脸上载着一对浓眉大眼,冷不丁一瞧,倒与贵府门前镇邪的石狮子像亲兄弟。但只是貌似,至于石狮子那威严,游茏是完全没有的,倒是有种虎得冒泡的感觉。而且今日他做的这事,又真真切切的坐实了他“虎”的做派。
游茏今日去柳林附近巡逻时,顺道逮回了五个敢去林中玩闹的熊孩子,他本让这五个孩子依着年龄,按照从大到小的顺序排好,然后大个牵小个的跟在他屁股后面,而且,他路上数过好几次,都是五个脑袋。可谁想,等回来一看,竟然少了一个脑袋,而少了的这个就是跟在末尾的小阿宵。
当时,游茏见状,立刻又喊了三个壮汉,没魂似的跑回去找孩子,可柳林木枝交错,况且近期常有噬魂鬼出没,他们不敢大声叫喊,只能凭着一些细末的异声寻了一会儿。随后游茏一看找不到,便急忙蹿回来找彭老。
彭老一听孩子丢了,平时稍微佝偻的身子倒是一下子直了起来,他忙不迭地走到房里,然后从自己的床头柜处取出一个雕刻着柳叶的木头盒子,并拿出了里面的一只黄符折成的纸鹤。
“这上面有阿宵的生辰八字,跟着它能找到阿宵……”彭老说着,将黄符纸鹤捧在手心,接着在心里默念了一遍阿宵的生辰八字,再张开手时,这纸鹤已经变成了金色,并忽闪着翅膀,飞了出去。
而游茏似是被纸鹤身上簌簌洒落的金粉迷了心眼,否则也不会在紧要关头仍然是一副缺心眼的懵圈傻样。
“还愣着干嘛?!”彭老胡子一哆嗦,颤巍巍地大喝,“赶紧去追呀!”
游茏听得这句破音的吼斥,完全忘了自己在哪儿,连忙手脚慌乱地转过身,结果一不留神撞在了门沿上。
只听“咚”的一声,彭老接着恨铁不成钢地“哎呦”一声,然后抬起哆哆嗦嗦的手,指着消失在外面的同手同足又晃晃悠悠的人影,颇感老无所依地喟叹一句:“就这样,以后怎堪当巫祝大任呢!”
不能堪当大任的游茏跟着纸鹤奔到柳林时,这里早已乱了套,有几个试图爬上围墙的噬魂鬼正扒拉着墙面,不管不顾地往上蹿跳。
游茏见状,当即搭箭挽弓,弦无虚发地射死了几个噬魂鬼。他不知道这些噬魂鬼是嗅到了什么美味魂魄,竟然无惧撞到隔界后会落一个化为灰烬的下场,兀自饥不可耐地想要逃出去。可等他望见墙角不远处的一个被踩烂的小竹篮时,不光眼睛瞪成了铜铃,一颗心更是呼哧呼哧的颤了起来。
“阿宵……”游茏难以置信地低喃一声,禁不住吸了吸酸涩的鼻子,并红炽着眸眼又直接射出去两箭。
此时,随他前来的另外三个兄弟也因噬魂鬼被迫在林中躲闪,不过这些突然冒出的噬魂鬼倒是并没有与他们太过纠缠,也没有伤到他们,就仿若石墙外当真有什么吸引噬魂鬼的魂灵,不是他们这些巫觋后人的魂魄能比拟的。
游茏还不知道石墙外的情况,等他把石墙下余下的几个噬魂鬼消灭后,便只能悲戚地对着一个破损的小篮子发怔,而那只随来的纸鹤却兀自扑簌着翅膀,悠悠然地飞出了石墙。
“阿宵……”游茏跪伏在地,将那个小篮子捂在心口,压不住地啜泣,“阿宵……你还那么小……还没……还没等到门主娶媳妇……你怎么舍得离开啊……呜……阿宵……阿宵啊阿宵……呜……”
“阿茏?”凌景途拖家带口的翻墙进来后,实在没想到墙这边还有个嚎丧的人。
当然,游茏也不敢相信自己真的看到了离家的门主,只以为自己哭懵了,见了幻觉,所以甚是悲惨地抽嗒着,更大声地嚎了句:“门主啊!阿阿……宵死得好惨呀!……呜呜……门主啊!”
他一个“宵”字吐得不清,如此断章取义,让凌景途乍一听,还以为自个儿出了趟门,便已在族人心中虽死犹生,永垂不朽了。
不过凌景途没有闲心雅致听这人哭他,他将阿宵还有鼠猫统统堆在游茏面前后,便不管不顾地抱着江渚,眨眼之间就消失在了柳林深处。
等凌景途一走,游茏倒是止了哭声,然后讷讷地盯着面前的一猫一鼠一孩,愣是不知道该干啥。
直到鼠哥不耐烦地跺了下他脚趾头,并习惯性地揣着大爷的威风,吩咐一句:“抱着我……”鼠哥动了动眼珠,瞥了眼旁边,又底气十足地补了一个字,“们!”
游茏没有应话,仅咕咚一声咽了下口水,紧接着出乎鼠哥意料地哀叫一声:“耗子啊!……门主等等我!有耗子!”
他边叫边跑,待跑出几步后,似是想到了什么,又虚张声势地嚎叫着蹿回来,然后将阿宵和黑猫夹在左右臂腋下,见鬼般离开了这里。
鼠哥被卷起的一阵“邪风”吹得晃悠了下身子,等他反应过来,却发现周遭除了他,便只剩一只从他脑瓜顶飞过去的金纸鹤。
鼠哥:“……”哪有耗子?人家明明是老鼠嘛!
凌景途将江渚抱回竹楼后,直接忽略了那位看门的彭老大爷,径自抱人去了二层的房间,并拿出了所有能用的治伤巫药,毫不吝啬地用在他猪兄身上。
不过江渚这次伤得真不轻,贴身的白衬衫被血水染过,腥漉漉地粘皱在身上。凌景途看着这片肩头和背部的狰狞血色,额间挂上的汗珠不比疼得低吟的江渚少。他极小心地褪去江渚身上的衣服,但还是因衣物与皮肉间不经意的细微摩擦,惹得江渚冷僵的身子倏地紧绷了起来。
凌景途觉察到江渚无意识的痛楚,平时拿刀横扫千鬼的手忽然颤滞了片刻,连带着心尖也好似抖了一霎。他蹙紧了眉宇,尽量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可为江渚处理伤口的这段时间却比几千年的岁月还要难熬,等他为江渚敷好药,这清冽的俊容已宛如被滂霈大雨淋浇的傲骨清兰,催折得只剩难掩的憔悴。
他暗自唏嘘了口气,抬手抚过江渚紧拧的眉心,接着又安抚似地揉摸着江渚握僵的拳头。然而当他见到江渚手腕侧的咬痕时,蓦地想起来什么,便从床头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木盒,然后颇宝贝地摸了摸盒子上简单雕刻的楝树花纹,才舍得打开盒子,眼巴巴地盯着里面的一条断裂的柳枝手环。
这条柳环想是被安封了许久,已经变成了一条暮色沉沉的枯涩卷枝,而且断裂处的木疤许是经常被人用指腹摩挲,也已变得平滑圆润。
凌景途为江渚带上这条断裂的柳环之前,其实心里早就有了答案,无论江渚是不是他要寻的人,若有机会,他都想陪他猪兄走遍余程,他想纯粹地护好一个人,就像那时有人单纯地护着他一样。
可现下他看着渐渐合拢在江渚手腕上的柳环,还有柳环上陡然闪刻的殷红的“途”字,心头悲喜交加的刹那,终是忍不住红炽了眸底,而那些所谓的纯粹单纯或许从一开始就并不单纯……
江渚记不清自己迷糊了多久,他只觉得浑身就像被车碾过一样,除了疼没有任何别的感觉。不过就算不清醒,也不妨碍他记住一些乱七八糟的梦。在这场梦境中,他也是如现在一样躺在床上,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可不知道是谁,非要将一碗苦涩的汤水灌入他口中。
那种令人胃腹翻涌的苦汤,江渚即使无意识,也绝不会咽下去。而那个灌他汤水的人似是觉察到他强烈的拒斥,倒是停下了手上焦急的动作。可谁承想,这人只停滞了须臾,便又用手扣箍住他的下巴,紧接着,一种温润笃实的触感袭来,他仅是嘤咛了一声,便不知这人用的何法硬封住他唇瓣,继而缓缓将苦水渡了进去。
等他被迫着吞了一碗汤水后,那人才放过他。不过片刻后,好似又有什么东西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一下,接着不到三秒,这啄他的东西忽地继续意犹未尽地凑了上来,堵住他唇瓣却不满足,甚至还撬开了他唇齿,就仿若是要细细品味他满腔的苦涩一般,搅动得他唇舌都些许微麻。
直到他难受地低吟一声,那人似是被吓了一跳,而那种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的感觉才随之猛地抽离。
这日,当他好不容易撑起睫帘时,凌景途并没有恰好待在房里守着他,而是在竹楼外与彭老议事。
凌景途作为镇守鬼门关的门主,已经破天荒地活了有五千多年。他非人非鬼,若是非要给他归类,八成就只能与传说中的妖精为伍。
但道法再高深的妖精也有害怕的巫师或道士,凌景途是真的怕把高龄的彭大爷气着,所以每次说话都小心翼翼。毕竟这两年在彭老眼里,凌景途一旦大声说话,或者说话不耐烦,或是与他说话迟疑,都是证据确凿的凶他,他完全可以仗着自己年龄大,分分钟上演啥叫五秒内精神承受不住型躺尸。
可不大声说话,这彭老却还有选择性耳聋的毛病,当真是为难比彭老还高龄的凌景途。
“彭老昨儿不是还说,鬼门关封印减弱,噬魂鬼现身阳间也是蹊跷,况且东西还没有寻到,我必须再跟着猪兄离开这里……”
“什么?!门主还想跟着那人出去瞎逛!”彭老一听到江渚,犹如听到什么祸国殃民的狐狸精一般,指向楼上的手指头都忍不住抖了抖,“我不是已经说了,虽然这人救了阿宵,也帮过门主,但他魂魄残缺,而且魂气不一般,门主若是跟着他,肯定会招来祸事,我想好了,等那小子伤好了,为了谢恩,我会赠他两坛上好酒酿外加百张驱邪黄符,然后立马送他走!”
话音未落,彭老将手里占卜用的旋龟盖盖猛地往石桌上一拍。而凌景途听到这声儿,突然觉得自己牙疼了下,不由地咧了咧嘴,并瞥了眼苦楝树梢上被惊落的一根尾羽。
“彭老,要不然这样,您帮我卜一卦,若是大凶,我绝不随他离开,若是非凶,我就走一趟,怎么样?”凌景途说着,笑眯眯地戳了戳被拍死在桌子上的沧桑龟盖。
彭老没有应声,但也没有拒绝,他面色凝重地捧起旋龟盖盖,接着在凌景途期盼的目光下,使劲儿晃了晃。
等龟盖里面的三块磨得锃亮的黑石掉在桌上后,凌景途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大凶还是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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