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时候,江渚并不敢目无余瑕地盯视凌景途的瞳眸,他怀揣着不休的凌乱心事,妥协似的将目光掠过凌景途的肩头,继而恍怅地去看迎面的那一镜子。
然而等他见到镜子里骤然闪现的披头散发的鬼,以及听到和他同向直楞楞站立的陈一尘嗷了一嗓子后,便不由地又把眼光聚集在凌景途身上。
不需深究江渚眼中的惊诧,凌景途此时也已然料到身后的镜子里会有什么,毕竟他面前的镜子里也不是什么玉树琼枝,凤阁龙楼的雅物,而是一处荒草暗哑无声的场地,若不仔细看,根本不会注意到杂草围拢间的深井。
但这面镜子内的场景虽然压抑,却并不骇人,再者王雨时不时地闭上眼,她倒是欣赏地不太真切。不过他对面的陈一尘不知是来不及闭眼,还是吓傻了,那对已经瞪成铜铃的眼睛里载着的瞳仁骤然放大,而里面印着的兀自只有一个长发飘飘的女鬼。
江渚料到陈一尘会被鬼吓得胆颤,于是他下意识地将右手缓缓抬高,终于在陈一尘忍不住哭爹喊娘地摔出脚下圆圈的刹那,将他硬生生拽了回来。
可令江渚没想到的是,就在陈一尘离开圆圈的一瞬,那镜子里的女鬼竟赫然抬起了头颅,并露出了一对血网交割的白眸,紧接着,她那一头长发立刻如蛇信子一般穿过镜面,直袭陈一尘对面的王雨。
江渚见状,恍然知晓木头人游戏中的“交命”是什么意思,可这个时候,若他离圈去推开王雨,倒霉的便是与他四目相对的凌景途。
不过凌景途与他对视的片刻便心照不宣地捕捉到他踟蹰为难的心绪,于是,在江渚狠下心冲向王雨的瞬间,凌景途竟比他还快地挡在了王雨身后,并霍然掷出一把煞气凛冽的硬刀,蓦地击碎了江渚身后的镜子,而那一从深井中冒出的白骨森森的手也措不及防地随着碎裂的镜片,化成了灰烬。
“凌景途!”
江渚心底一怔,当即不管不顾地扑向被那些黑物拉扯着拖入镜中的凌景途,而就在他抱住凌景途的一霎,那种刹那间的热度就犹如他用余生奢求到的燃火,一股短暂相拥的暖意一下子将他冷颤心口上突现的冰雪消融了些许。
而此时,江渚才惊觉不知什么时候,凌景途居然成了他愿意无条件地用往后余生兑换的至宝,一个已然令他着魔的至宝……
待落地的时候,江渚来不及用手支撑便扑撞在凌景途身上,紧接着,他也顾不得掩饰自己满心的担忧嗔怪,直接在凌景途面门和胸膛处一通乱摸,等他确信凌景途没有被摔坏后,那拢紧的眉心才稍稍舒展了些。
“猪兄,我无事。”凌景途捂着胸口浅浅咳嗽了两声,然后安抚似的欲抬手抹平江渚蹙起的眉头,但手刚刚抬起,凌景途恍然意识到自己这几次对他猪兄未免太过放肆莽撞,于是,那本与江渚面颊近于咫尺的指腹终成了对眉额的亏欠,接着如补偿遗憾般堪堪落在了江渚的肩膀上。
而江渚此时仍不以为意地骑在凌景途身上,并居高临下地盯着他,随即怀着一腔死里逃生的忿然,不分场合地来了句:“回家再跟你算账。”
这句撷着薄怒浅嗔的简话语意含糊,以至于凌景途听到后恍惚有种灌了一坛烈酒的感觉,甚至当他被江渚拉起身后,依旧觉得酒劲十足,令他禁不住扯了下衣襟。
然而等他触到自己脖颈后,似是想到了什么,面色忽地一沉,接着趁江渚不注意,急忙惶惶不安地将衣襟整好,唯恐露出什么不可告知的痕迹。
江渚并没有看到凌景途行色慌张的举动,他警惕地环顾过周围,这时才发觉他们仍然在这栋楼里,只不过天莫名亮了,而空旷的楼道里忽地传来琅琅的读书声。
“幻境吗?”江渚盯着面前的教室,透过后门的玻璃口可以看到后排几个交头接耳的学生,他顿了片刻,又难以置信地低声喃喃,“这世上真的有什么东西或咒法,可以打造这么真实的幻境吗?”
凌景途没有转身也没有应声,而江渚诧异须臾刚想回头查看情况,却不想,一阵刺耳的滋滋声忽地传来,紧随其后的便是一阵夹着欢意的喧闹声。不过江渚看着蹿出教室追跑在楼道里的人倒是没有躲闪,仅由着他们穿过他与凌景途,然后成群结队的下了楼。
“走吧,我们去四楼中间教室看看。”江渚碰了碰凌景途挺直的脊背,示意他往前去。
“好……”凌景途嗫嚅地点头,下意识地又往上扯了扯衣领。
不知是不是错觉,江渚觉得越往前走寒意越重,等走到传言闹鬼的那间教室时,突然有种猝不及防的孤寂感。
现下正是课间休息,教室里剩下的人不多,只剩两个坐在前排奋笔疾书整理笔记的学生,还有中间排座上一个低头看书的短发女孩,以及聚集在窗前的四个交头接耳,有说有笑,不知看到什么美景的女生。
随后,那四个女生像是看厌了外面的景致,便齐齐走向那个锅盖样短发的女孩。江渚一开始仅如看热闹般盯视着教室里的场景,时不时地拿自己中二时期的糗事逗一下默不作声的凌景途。
然而,就在他们欲去别处查探一番时,教室里忽然传来一声重重的摔击声。江渚一惊,急忙移到门口查看。可当他看到那四个女生正在踩踏一个已然掉漆的铁制存笔盒时,不禁惊惑地从教室前门闯了进去。
而凌景途一看江渚蹿进了教室,忙不迭地追了过去。
不过等江渚站在那几个女生旁边时,才恍知自己此刻除了做个旁观者,根本做不了什么。而唯一两个或许能够做些什么的前排的学生,却仅是诧异地往后瞥了一眼,接着习以为常地继续写着什么。
幸而那声刺耳的铃声很快便响了起来,外面惜时如金游蹿的学生接连抱怨着回到了教室内。而那个一直低头打颤的女孩似是怕笔盒再被人踢远了,慌忙弯腰捡了起来,接着一边战战兢兢地盯着讲台的方向,一边悄然用手指奋力扒扯着那个已经被踩扁的笔盒。
可那笔盒就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上下盖仿佛密不透风地合在了一起,无论女孩如何换着位置的试开盒盖,这笔盒愣是维持一副扁平的执拗相。
江渚见女孩眼眸中满存着焦急的泪花,几度伸出的想帮忙的手都只能无力地缩回去。直到凌景途因心疼他无奈惘然却又不肯作罢的样子,不由地提醒他看向窗口的方向。
江渚一愣,随即看了眼垂头丧气的女孩,接着跟着凌景途走到窗户前。
透过四楼的窗口往外面望去,依旧是那一片枯草杂乱的坟场,如今虽不是黑漆漆的夜晚,但恍惚一瞧,兀自有种毛骨悚然的不适感。
不过凌景途带江渚来窗前,倒不是想让他猪兄眺望这片寂寥的坟冢,而是为了看校区大门口站着的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看起来已过不惑之年,穿着的不合体的衣服,像是东拼西凑攒在身上的,而他右脚应是有疾,身子的重心稍偏至左腿,整个人是歪向左侧的。
不过他这个时候站在这里,似是在等着自己孩子放学,但时间却大约提早了一节课,江渚心想,这个男人若真是位父亲,那该是多疼爱自己的儿女,才会在大冷天,提前近一个小时在门口等待。
然而不等江渚他们思量,幻境中的时间似是被幕后者操纵着往前急奔,几乎是眨眼的工夫便又响起了那阵滋哑的铃声。
学生接连走出了教室,只剩下几个负责打扫卫生的值日生,当然,还有那四个“观景”踩盒的女生,以及那个想背着书包离开却被堵在后门处的短发女孩。
经历过人鬼两生百态的江渚明明知道善恶从不分年龄,但他看着那几下抡在女孩脸上的巴掌,还有那一声声根本与旁者命途无关,却被这些人拿来当笑柄的冷嘲热讽,以及那几个仅干好“本职”,尽是两耳不闻身外事的人,他还是忍不住将五指扎进了手心,惊愕之余竟暗生三分恐惧……
眼周的温热感袭来,江渚只觉眼前一黑,那对红炽的眼眸便被一个温柔的手掌护在了手心里。
“很久以前,有一个小男孩因为所谓的霉运几乎落了个孤苦伶仃的下场,后来,他觉得自己或许不属于这个世界,他与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像是隔着一道厚厚的墙,所以他把自己困在了一座空城里,这个空城里除了他再也走不进一个人……”
手掌下安存着的睫毛颤了颤,凌景途觉察到手心的痒意和湿意,没来由地顺着江渚的话茬轻声问道:“之后呢?这个小男孩走出来了吗?或者……会有别的人进入空城吗?”
江渚润了下疼涩的喉咙,声音略显低哑:“之后,小男孩在疯人院待了一年,直到……”
说到这里的时候,江渚恍然记起了什么,忙不迭地挣开凌景途轻柔的“束缚”,急慌慌跑到窗边,打开窗户看了看,结果并未看到那个等在门口的男人。
随即,就在他惊诧转身的刹那,教室里却已然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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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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