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当周义盖好轮椅上的毯子,再抬头时却迷茫地看了看四周纵横交错的小路,接着皱起眉头,把手凑到轮椅处,安抚似的做了个扶某人肩膀的动作。
江渚盯过手表,领着凌景途找了个还没被群鸟攻击的凉椅凳,悠闲地瞧着周围那些甩胳膊动腿的老大爷们。
而凌景途则板直上身,规规矩矩地坐在江渚身边,只有被阳光晒得发懒的江渚不自觉左右歪倒时,他才会放软身子,悄然往一侧倾斜些,以便让某人能免费蹭一个坚实的倚靠。
不过凌景途的目光从未离开过推着轮椅的周义,所以半小时之后,他轻轻拍了下躺在他腿上的无意识的人,低声提醒说:“猪兄,他好像迷路了。”
也许是因为失魂的余症尚在,魂气受损的江半鬼明显疲惫了许多,他听到凌景途的话,好不容易撑开眼,这才发现已经过了九点,但不远处的周义大爷兀自推着轮椅在路上游逛,只不过那脚步与前不久相比,确实急促了些。
“你怎么知道他迷路了?”江渚没想到回笼觉这么香,他没有着急起身,而是打量过披在他身上的大衣,继续享受地把头侧搭在凌景途腿上,诧异地问。
“他刚才一直同他自己眼中的人讲话,可现在他只顾着找路,已经围着附近转过好几圈了,而且他的眼神很慌张,就像……”凌景途低头看向江渚,若有所思地滞了片刻,“就像我刚来阳间的时候。”
凌景途在与世隔绝的鬼门关待了五千多年,第一次踏出鬼门关的隔界后,就被野鬼送到了归西路七十四号,他渡过亡魂也杀过恶鬼,但给他留在这个陌生世界底气的却不是那把人鬼忌惮的隐魄刀,而是江渚为他做的那碗只能吃半饱的拌面。
当他说最后一句话时,仿佛又回到了那天晚上,看着准备把他独自留在这诡谲异域的江渚,他下意识地抓紧了江渚的衣袖,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他先牢牢拽紧了这份缘分,江渚充其量也只是被他“勾引”进泥潭漩涡的倒霉蛋而已。
所以无论如今江渚在冬至的事情上怎样百般纠缠,凌景途心里兀自清楚到底是谁放不下谁。
“跟过去看看再说,”江渚说着,把大衣递给凌景途,并示意他穿上,待站起身后还不忘回头补充一句,“不知道是谁眼光这么好,你穿这套衣服可真好看。”
听到这句真情实意的调侃,凌景途穿外衣的动作一顿,不由地对着前面快步走开的身影笑了笑。
江渚一边走向周义,一边羞赧地捂了下发烫的脸颊,而就在他转眸看了眼追过来的凌景途,再回头时,与他隔着不到五十米的周义突然翻倒在路沿边。
好在周义试图越过的立缘石不算高,也不是几层台阶式的,再者他推着的轮椅也堪比一个拐杖,在他摔倒的时候所幸撑了他一把,否则以周义大爷的身板,这一摔不是手腕骨折就是腿骨折。
“大爷您没事吧……”
江渚见状,赶紧跑过去把人扶起来,并把御寒帽子重新给周义大爷戴好,与此同时,凌景途已把侧翻的轮椅摆正在他们面前。
凌景途察觉到老人身上有明显的死气,不知是因为年岁大的缘故,还是接触过什么东西。
然而周义似是没听到江渚对他的称呼,他迟钝地盯过江渚,忽地抓着江渚手腕,急慌慌指着轮椅说:“儿子快!快看看你妈……”
莫名被人当成了“孝子”,江渚挑了挑眉头,讷讷地点头去看空荡荡的轮椅,然后无奈地看了看凌景途,略显拘谨地盖好轮椅上的毯子。
而这时,步履蹒跚的周义正扶着凌景途的手臂缓缓踏下立缘石,等站在轮椅边时,却莫名扯掉毯子,瞪着颤巍巍的眸子,质问不明所以的江渚:“你妈呢?你妈去哪儿了?”
这句问语在江渚听来,就和那诘屈聱牙的古文差不多,以至于他一向反应机敏的脑瓜还未弄明白上一句的“你妈”是谁妈,就又被接踵而来的刁难惹成了苦瓜脸,犹如听了一段搅乱脑海的巫蛊魔咒。
倒是凌景途见江渚一副惆怅相,难得没有随着周义大爷问一些扎心伤脑的问题,仅面不改色地为江渚解难说:“她回家了。”
“回家?……”周义一听,恍然记起来什么,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着说,“对,你妈回家了……”旋即敛了笑意,抬头问江渚,“他是?”
江渚僵硬地转头看过凌景途,刚想随便搪塞一句,却不想,周义自个儿抢着说:“老刘家的儿子是不是?我认得,来找……找……我儿子叫啥?”
看着面前绞尽脑汁的怯生生的大爷,江渚突感悲凉地叹了口气,他往下拉了拉周义的帽子,安抚说:“我们送您回家。”
一路上,周义虽然自己嘟嘟囔囔,但好歹没有再问什么。等到了家门前,江渚见周义没有要开门的意思,便轻车熟路地稍微拉开面前大爷外衣的拉链,摘下了他脖子上挂着的钥匙。
也许是为了防止老人磕碰,屋里的摆设不多,看上去冷冷清清的,唯一有点生气的东西就只有放在窗户一侧角落的一株仙人球,上面还开了两三朵小花。饭桌上有吃剩下的早饭,想是周义的儿子大早上给他买来的,这仙人球八成也是托他儿子的福,才不至于被渴死。
不过打开房门之后,江渚突然多此一举地向周义解释说:“大爷,我们只是想送您回来,我们不是坏人,外面那些大爷大妈们都可以作证,您一会儿不认我当儿子没关系,可千万别把我们当贼呀。”
“什么大妈?”周义愣了愣,随即一本正经地喃喃说,“对喽,听你妈说,你王姨不小心烫伤脚了,我和你妈想着明天去看看她,我那天还答应送幅画呢,得抓紧画完……”他说完,突然推着江渚往厨房的方向踉跄了两步,“愣着干嘛,快把这葱给你妈送过去,你妈急着要呢。”
江渚看了看啥都没有的俩手,苦笑一声后接过凌景途手里的轮椅,二话不说,扛着去了厨房。
而凌景途则跟着慌里慌张的周义去了一间开辟出来的简易书房。
书房里不算狼藉,勉强有能落脚的地方,靠墙一侧堆放着作画用的废弃的工具,显然还没来得及处理,往里有一书架,书架上不仅摆放着书,还安置了几件可供赏玩的笔格笔筒等器物。
房间里没有供读书写字的木桌,只有一个坐凳,放在支撑起的木质画架前。画架周围零零散散的遍布些只画了几笔的纸张,脚步踏过时,偶尔会随风挣扎一下,但很快便又无力地渐瘦渐皱,继而等着与那些看不清面目的画作一样,被遗忘在某个尘土飞扬的犄角旮旯。
江渚扛着遭锅碗瓢盆嫌弃的轮椅又走出厨房时,凌景途正站在书房门前,面色凝重地盯着房间里忙碌的周义。
江渚现下看不到书房里的场景,一时把心思全放在了凌景途身上,所以等觉察到他目光的凌景途转头看向他时,江渚顿时便看到了凌景途脖颈处隐隐晃现的红印。
见江渚神情恍惚了一瞬,凌景途对他微微一笑,同时抬手整了整衣襟,试图盖好那圈如火如荼的殷红锁链。
江渚避开目光,局促地揉了揉鼻子,接着走到凌景途身边,扒拉着门框扫顾过书房里的一切。
正在到处寻找东西的周义见到乱瞄乱瞅的江渚,又开始不顾亲疏,为难人地问:“儿子,你去问问你妈,我那个涮笔的笔洗呢?我明明昨天还用过的,今儿咋又不见了……”
“笔洗?”江渚伸手让凌景途稍稍推后,然后也不管周义大爷让他问谁妈,直接走进书房,蹲下身子收拾着满地乱七八糟的画作。
实话实话,除了挂在照相馆的那副鬼画,这房间里所有的画作没有一副是江渚能欣赏的,不是勾勒的一些不规则的线条,就是用染料涂抹的一些零碎的图案,乍一眼看上去,连天马行空的涂鸦都不算。
然而当江渚麻利地收拾着这些画纸时,一旁的周义突然变得有些急躁,甚至开始翻腾书架上蒙尘的书籍,不管不顾地扔在地上。
“猪兄,书架上的小碗。”
听到凌景途的急声提醒,江渚站起身,谨慎地往前走了几步,不声不响地打量过书架上的器物。
而凌景途所说的小碗,正是周义心急火燎要找到的水绿陶瓷笔洗。
可不等江渚将笔洗拿起来,快将整个书架翻空的周义忽地一把拿起笔洗,并转身将其爱惜地放在坐凳上,自己则蹲在画架前,开始准备作画的器具。
趁着周义还认他做儿子,江渚与凌景途对过眼神后,轻轻挪动着步子靠近坐凳。
但凌景途见江渚凑近他眼中死气翻涌的小碗,禁不住忧忡地往前踟蹰了一步,可由于他手腕及脖颈处的刹那火燎般刺痛,他只稍微一动便无意间撞到了门框。
随着清晰的木响将周义的目光吸引过去,江渚忙不迭地拿起笔洗,里里外外细瞧着。
只是他并不懂这些既实用又能把玩观赏的文房器物,只认得这是文人洗涮毛笔的器具,而周义的这个笔洗底部雕刻有一个三兔共耳的图案,三只简单描刻的兔子互相追逐,生生不息,又代表着循环往复的前世今生来世,另外,三只耳朵围拢的中间区域还镶嵌有一个红色的石头,恰成三角形状,毫不违和地嵌在笔洗底部中央。
随即,当胆大的江渚准备伸手摸一摸底部的这块红石时,一旁转过头的周义忽地伸出了手。
杵在门口的凌景途一看,当即移身将江渚往后带离了两步,并戒备地盯着拿过笔洗的老大爷。
周义拿过笔洗后,只是往里面倒了些水,接着笑了笑对江渚说:“这是你妈给我的,说是她家的传家宝……对喽,你妈呢?你妈去哪了?”
江渚小心翼翼地问:“您找她……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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