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句问语,周义执笔的手一顿,接着焦灼地四处环顾着,像是在寻找什么。
然而除了满地狼藉无力的画纸,他什么都没有寻到,于是便继续用空茫的眼神看着被凌景途护在身后的江渚,不安地絮絮叨叨:“你妈呢?你妈去哪儿了?……她的生日快到了吧,我想着送她一幅画,她可喜欢我画她了,那我这次还画她,我画她……我画她……”
江渚没有应声,他按下凌景途横在他身前的手臂,并顺势握住凌景途显红的手腕,而就在触碰的刹那,他忽地感觉到那种犹如烫烙在魂魄上的灼烧痛感,禁不住稍稍缩回打颤的手。
凌景途警惕地盯着挥笔乱画的周义,他没想到江渚会碰他手腕上的东西,现下见江渚惊恐地看着他,他急忙把手拢回来,继而往下拉扯着衣袖,慌促把手藏在袖口中,躲闪着眼神说:“你别碰。”
这三个字在江渚听来,竟比画纸上肆意泼洒的染墨还令人难以了会其中的意味,以至于他垂眸咂摸一番,才勉强压住对一人的心疼,挖出了凌景途话里面裹撷着的殷切关怀,以及掺杂的寥寥怪责。
自校区的事发生之后,江渚还没来得及查探凌景途身上锁链的秘密,或者他还在等着凌景途有一日会把那些埋藏心底的故事告诉他,不过此刻这锁链焚心也好,灼骨也罢,他既然敢握紧凌景途的手,就没有打算放开。
“我知道,”江渚说着,反而无所忌惮地握住凌景途的手腕,顾左右而言他地搪塞说,“我不会去碰那笔洗的。”
凌景途见他又把手覆上来,下意识地想挣开。
可江渚好似感觉不到烫灼的疼痛般,凌景途越挣扎,他越攥紧了指节,只是他唯恐再惹疼凌景途,忙不迭地压低声音嗔怪问:“怎么?这么讨厌我,牵手都不行?”
凌景途一慌:“不是!我……”
“别动。”
江渚换了个自然的架势,并用拇指指腹轻轻摩挲过凌景途手心,而随着他这一占便宜的动作,凌景途手腕上那条浅隐浅现的锁魂链竟然犹如得到抚慰般,渐渐收敛了势头。
“我画她……”坐在画板前的周义来来回回就只有这一句话,可画纸上却只勾勒出颤颤巍巍的几条断裂的线,乍一眼瞧过去,根本看不出他想画谁。
然而当画纸上的线条越来越残破时,仍在执笔乱画的周义也越来越急躁,一笔下去,恨不得将画纸撕开一个口子,与此同时,一旁陶瓷笔洗内的水忽地被脱笔的颜汁染成了红色。
随后,那种如点血粹成的喜服红色伴着一圈圈的涟漪激荡着碗边,仿佛一声声呕血的啜泣,在江渚耳边重复着一句句所谓的殉情轮回之说。
生同衾,死同穴,三世姻缘,轮回不息……
“轮回不息……”江渚迷蒙着眼神,着魔似地低喃了一句。
而随着这句话萦绕在耳边,他一时忘记自己身在何处,眼前也只有缓缓沁染的红色,仿若有一个骤然铺落的红盖头,遮蔽住他视线的同时也锁住了他清明的神思。
“当心!”
身边一霎揪心的提醒终于让差点失魂的江渚霍然清醒,只是他还没来得及细品掌心突然袭来的灼痛感,凌景途一下子挣开他,紧接着,莫名将他拥护在了怀里。
而这时,周义面前的图案忽地跃出画纸,化成了萦绕在他身周的零零散散的纸片。这些纸片犹如被凛风吹乱的带刃竹叶,洋洋洒洒地穿梭在书房里。
江渚被凌景途揽着换了好几处落脚的地儿,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凌景途把他牢牢按在怀里,别说是足以划伤人的纸刃,就算是飞刀子也伤不到他。
所幸这些碎片也没有伤及继续乱涂乱画的周义,倒像是随着周大爷游走的笔尖生生不息地“活”着。
凌景途将江渚带出书房,待从头到脚打量过他后才释开他,并若有所思地在江渚尚有烫痕的手上滞留了片刻。
此时书房内飘散的纸片兀自没有消停,反而在周义面前聚集成一个破碎的人形,而这个仿佛一戳就会散架的纸人在江渚他们眼里仅是维持着站立,根本没有立体的面目,也不能伶牙俐齿地交谈。
可在周义眼中,这纸人却是一个看不清面容的老人。
“别忘了我,别忘了……”
周义盯着眼前的纸人,听着这一句句生离死别般的叮咛,一边继续持笔画着不成图案的画,一边含着泪水,沙哑着嗓子大喊:“我不忘,我不会忘……我不忘……”
然而可悲的是,他虽一遍遍地提醒自己不会忘了她,可他仍然记不起她的模样。
记忆中的她只是一个纸片嵌成的破碎的影子,无论他多么努力地想描摹勾勒出她的面容,总会有一场无情的冷风将她吹得凌乱,而后任他徒劳地去寻找,无力地去拼凑,她都不会再完完整整地出现在他眼前。
他不记得她的名字,甚至不记得自己的名字,更时不时地忘记家门在哪儿,他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更像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孤魂,只能凭着满目疮痍的记忆,无依无靠地往前蹒跚着步子。
没有人知道他的恐惧,没有人能帮他修复他的记忆,也不能拉他一把,带他走出记忆的迷雾。
但他兀自在记忆的废墟中为一人留住了一片温情,他一直记得他们的家,记得要带她去看晨曦骄阳,知道不能让她受凉,即使迷路,他也会第一时间去安抚她,无言间却让她知道,他一直在。
后来她走了,在路人眼里,只不过是那对常推着轮椅散步的老人变成了一人而已,可在他眼里,当初一屋两人的日子却措不及防地变成了他一人,一日三餐的日子也渐渐失了味道,而之后的一年四季对于他而言,也不过是周而复始的轮回罢了。
所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会缄默不语地对着空白的画纸待上一整天,他会忘记自己把东西放在哪儿,会认错人,会把一些事交织混杂成一个莫须有的记忆,他渐渐分不清虚实,也不知道家人的话是真是假,他开始变得急躁,恐惧,他有时会清醒地说几句得体的话,有时却像孩子一样哭喊着要回家。
而他脑海中那些沉淀的记忆已再也无法打捞,他只能无助地坐在脑海的孤岛上,看着黑黢黢的海面的同时,还要提防着无情的浪头将自己拍打进幽深的海渊。
有人觉得遗忘是命运赐给的解脱,可如果忘记自己不想忘的人或事,却是比垂死更恐惧的煎熬。
“我不会忘……”
这句情深意重的承诺却因为没有人应答而薄弱了许多,周义顶着满头的白发,用断断续续的线条描摹着自己满心的牵挂,他不舍得停笔,可又什么都画不出。
而当在笔洗中涮过的笔墨重新覆上画纸时,那种泪墨雨下的凄凉蓦地搁浅在纸面上,不多时,伴着周遭无力堕地的纸屑,这些泪墨也渐渐渗透进粗糙的纸中,一切都再也无迹可寻。
“嗒”的一声,匆匆一笔落地,周义对着被水墨浸染的乱糟糟的画面呆讷了一会儿,突然转头问站在门前的江渚:“你妈呢?你妈去哪儿了?”
听到这句重复的问语,江渚没有嗤笑周义太傻,可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声,于是他沉默了片刻,略显疲惫地吸了口气,好不容易才弯了弯嘴角,笑着说:“她在等着明天,等你明天早上带她出去遛弯。”
周义一愣,接着恍然笑了起来:“对对对!我明天还要带她出去呢,你说你妈,一生病就跟个孩子一样,非嚷嚷着要出去玩儿,现在早上天凉……”周义一顿,旋即站起来往外走,“对喽,我要给她把那件新棉帽找出来,明天给她戴上……”
看着周义欣喜离开的背影,原以为早已看淡生离死别的江半鬼却也忍不住惆怅了起来,并扯了扯凌景途衣袖,可怜巴巴又充满期待地问:“等有一天我也老糊涂了,你会提醒我什么?”
或者……你会提醒我不要忘记谁?
凌景途看了看他,垂下眼睛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说:“我会提醒猪兄,不要偷吃猫粮。”
江渚:“……”谢谢……
周义停止作画后,那一陶瓷笔洗也堪堪归于平静。
江渚小心地把这个小碗状的器具拿在手里,然后似是想到了什么,给笔洗拍了个照片并发给了李明商。
而就在他叮嘱李明商给周大爷送一个模样相似的笔洗时,好心的凌大侠已穿上围裙,在厨房里给只记得大火炖干锅的周大爷煎了个蛋,算是在周义儿子来送饭之前,他俩先单独给孤零零的周大爷开个小灶。
之后,他俩安抚好周义,便掐着时间离开了周义家。
电梯口没有什么人,揣着笔洗的江渚小心翼翼地凑到凌景途身边,接着不打招呼地抬手,摸了摸凌景途喉头处,并意犹未尽地掠过凌景途微微低下的下巴。
“还好,烫疤消失了。”
凌景途感受过他指腹的温度,禁不住攒动了下喉头,愣愣地问他:“你的手……”
“手啊,”江渚不以为然地翻转着发红的掌心,“没事,还能再牵一会儿。”
话音未落,他已经主动去握凌景途自个儿有意凑近的手。然而就在双方都以为要得逞时,电梯门突然没眼力见地打开了。
凌景途一惊,当即麻溜地缩回手,惹得江渚探出的手只能尴尬地滞留在原地,接着失望地拍了拍凌景途肩膀。
电梯里只有一个提着饭盒的老人,他淡淡地瞥了眼江渚他们,便走向了周义家的房门。
而这时,凌景途恍惚觉得这个人眼熟,可又记不清在哪儿见过,直到如愿以偿牵着他离开的江渚说要带他去照相馆取照片时,他才恍然意识到那幅鬼画里的老人根本不是周义,而是刚才与他们擦肩而过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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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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